以光來繪畫以攝影來寫詩的,除了何藩,還有邱良,前者以一個伴隨逾70載的Rolleiflex 3.5F雙鏡反光古董相機攝盡人間;後者一部Voigtlander 135mm相機走天涯,彼此以紀實攝影見證香港娛樂時代的流行文化;六、七十年代經濟騰躍、社會轉型的劇變,同時記錄了獅子山下時代的浮華與絢麗。
記獅子山下浮華絢麗
「以前香港是多麼的和諧平靜,又五光十色。」
「香港的霓虹燈曾是繁華的見證,如今已被清拆掉,屏風樓令街道已沒有特色。」
「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近年,社交媒體掀起了懷舊潮,以「昔日」、「舊照」、「香港情懷」為主題的專頁或帖子總會引起網友的瘋狂讚好和轉載,發思古之幽情。在時間流逝的關係中,舊照成為過去留給我們的生動碎片。事實上,香港自回歸以來急速變化,原本的小漁村已面目全非,或許是回憶被沖洗得太快,舊時殖民地時代那種East meets West 碰撞之下產生的火花殆燼,回憶反而更讓人細味和珍而重之,照片越褪色越刻骨銘心。
俱往矣。舊照片成為了美好時代的證據,緬懷過去除了成為很多人的嗜好之外,情懷「有價」,也讓我們重新認識和關注一班本土攝影師。
香港的沙龍皇國
攝影術很早已進入香港,攝影於1839年發明之後的幾年內已引進香港當時的小漁港,早在十九世紀五十到六十年代,香港已有人開辦人像攝影服務,也有不少外國攝影家到過香港,但香港較普及的攝影文化真正的萌芽時候,大約要算是在1937年,攝影愛好者成立了「香港攝影學會」,這亦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攝影學會。
五十年代後期,香港業餘攝影日漸流行,港九新界五光十色都成了影友追求的沙龍美景。香港的「沙龍皇國」美譽更由此而來,香港城市變天,有歷史價值的建築物、老店逐漸消失,大型商場店舖千遍一律讓人迷失,保留下來的舊都市影像底片,變得珍貴,大家都在追尋本土文化藝術的根源。
其實,在香港綿長的社會寫實攝影歷史當中,早就出過不少大師。1950年之後崛起的名家有攝影界三老之一的陳復禮、鄧雪峯、潘日波、羅蘇文、顏震東等,他們都對香港攝影界有重要影響,也為香港社會變遷留下重要紀錄。
到了七十年代,香港經濟騰飛,更多市民參與攝影,延續香港的沙龍攝影文化,除了何藩和邱良外,還有以黑白創作記錄香港公屋、漁村、建築地盤的黃貴權醫生、擅長街頭紀實拍攝的鍾文略、寫實與畫意並重的劉冠騰、多個攝影學會創辦人之一的劉淇、以黑房技術名重一時的顏震東、茹德;相機當筆記錄庶民生活的翟偉良等等,每位攝影師以不同個人風格演繹各自年代香港斑駁繁雜的眾生相,當中總會不經意的滲透對本土的一份深情。
踏入1997年之後,香港有了很大衝擊,面對金融風暴加上數碼攝影和網絡時代興起,令攝影界發展一下子沉寂了,影友不再加入攝影學會,也不搞展覽,只喜歡在網絡分享和交流,對傳統攝影界形成很大打擊。
無論如何,不論是土生土張的香港攝影師、被這小島吸引而留下定居的老外攝影師(例如剛過世的Michael Wolf ,或五十年前原來港快閃,最後卻落地生根的Redge Solley),還是被小島活力吸引而用鏡頭記錄香港碎片的旅客,他們作品風格迥異,卻總能滲透出香港獨特華洋並融的生命色彩,更折射出殖民地香港對社會主義中國的一種奇特而又複雜的社會想象,這是別的地方欠奉的。
邱良vs李家昇 兩代觸角
繼兩年前舉辦何藩攝影展,蘇富比藝術空間將於6月6日至25日舉辦「香港影像・兩代觸覺:邱良・李家昇」攝影展,展出約50幅邱良親手沖印及簽名、原攝於六十年代的罕有黑白攝影作品,以及約30幅李家昇近年以香港城市為題的黑白和彩色作品。本展更首次公開邱良的相關攝影物品,當中包括Hasselblad 、Olympus及Mamiya 3部相機,紀錄其30年的攝影生涯,是一次以香港為主題的跨世代攝影展。
邱良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先後擔任「國泰電影」及「邵氏電影」的攝影師,1973年創辦《攝影生活》月刊,1980 年後擔任《攝影藝術》月刊總編輯,其作品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鐵證,至於他的攝影作品則充滿人文關懷。他主要以香港普羅大眾的生活入相,尤喜歡捕捉小孩和底下階層的生活點滴,以簡潔構圖紀錄生活與香港軼事,邱良曾講過:「紀實攝影的社會歷史意義是不容置疑的。」1997 年,56 歲的邱良意外離世,遺下珍貴的攝影寶庫,也是一個袖珍的香港。
若邱良呈現的是舊日情懷,那李家昇擅於捕捉的,是充滿後現代風尚的當代寓言。
李家昇是前獨立攝影雜誌《女那禾多》創辦人之一,早年主要從事文學及現代詩創作,1970年與關夢南共同編輯出版《秋螢詩刊》,後更投身廣告行業並為雜誌撰寫攝影專欄。
問蘇富比藝術空間策劃總監黃傑瑜,何以把邱良與李家昇的作品交疊展出?他說邱良於他像一個都市傳說。「自從他去世後,作品僅於1998年在藝術中心的回顧展展出,之後只零碎出現在畫廊,一直絕迹香江;但相反他的名字卻不時出現在攝影圈,像個不死傳奇。」
後來黃傑瑜輾轉認識了早已移居多倫多的李家昇,有幸看到一批絕無僅有、有邱良親筆簽名的作品,便決定舉辦一個有關兩代觸角的香港影像展覧。「原本構思是邱良的展覧,但李家昇本人其實也是一位香港重要的攝影師和藝術家,我便想何不以兩代的視野作為時代的對照?」
兩代鏡頭《對照記》
何藩是唯美的,他鏡頭下的草根人物、地踎老店、市井百態都滲透出一種港式優雅。黃傑瑜認為邱良人文色彩濃厚之餘,還常有一種樂觀及幽默精神。這點我非常認同,他抓拍1963年在滂沱大雨下嬉水的少年,賜題《喜雨》;1963年的作品《左擁右抱》呈現老伯一手一雀籠走在街上,緬懷舊式茶樓的熱鬧風景;同年的《搏命撲水》以輕鬆手法記錄香港經歷制水期間四日只供水四小時的水荒時刻;1966年在皇后像廣場偷拍情侶接吻的《情不自禁》,根本就是法國國寶級攝影大師Willy Ronis 1957年經典作品The Lovers of the Bastille的香港版。當然,還有他把1961年灣仔街頭婀娜多姿的長衫女神定格的經典作品《儷人行》。
李家昇呢?他鏡頭下的香港充滿後現代精神,擅以拼貼並置手法,從隱喻出發,展現碎片中的香港風華。文學根底和詩歌素養令他在眾多紀實攝影家當中別樹一幟,把文學精神與視覺藝術融合並crossover。是次展出李家昇其中兩個系列作品,《香港二訪》是攝於2016至2017年間他重回香港的旅程,緬懷一對旅居異國的友人的香港美好舊記憶。另外作品《從兩個逆方向相對而行》是他2016年的作品,由紅藍兩條階梯並列塑造人世間離合的感覺,同時自我審視身份的議題,展現他理性當中的感性「詩」維。
李家昇對影像組合的技巧有著其獨特的見解,他的作品往往包含幾 何圖案的拼接與重疊。2016年及2017年分別創作的《魔術師作為一個城市策劃人》和《開往快活谷》同樣用了曲與直的線條互相對照。
李家昇憶述,與邱良相識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李氏為邱良的雜誌《攝影藝術》撰寫專欄,及後更於雜誌附刊了一份異常前衛的刊物《秩智DIGI》,後二人更合作孕育出邱良的個人作品集《爐峯故事》和《飛越童真》。
黃傑瑜特別提到,邱良的作品在90年代之前,一直沒有建立起收藏市場,直至李家昇於95年左右創辦OP Print Program (OP Edition) ,才有具體的沖印及版數規劃,才有了這批有著邱良簽名的作品。可惜,此計劃因李家昇移民而擱置,不少作品雖然註為有50或100版,但其實只印了數版,最多不超過十版,可謂非常珍貴。
值得一提的是,李家昇推動的OP(意思是原照Original Photograph)以限量照片為媒體的計劃,無心插柳下梳理了一代香港攝影師的作品。他為近百個攝影師發行八乘十吋、採用纖維紙基銀鹽相紙沖曬的限量20版照片,全部有編號及作者簽名,包括前輩級攝影師如邱良、顏震東和麥烽等都有參與。
2015年底,這種香港精神還延伸至上海。由Karen Smith策展、在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舉行的展覽「喻體·幻像」,便通過何藩、蒙敏生、邱良、馮君藍、梁志和以及黃志恆六位非職業攝影師的人物肖像作品呈現出60年代至今,揭示香港的身份認同與意識形態的內在聯繫。由明星到素人,「香港人」一直是解讀香港精神的載體。
五十至六十年代,何藩的攝影事業正值巔峯,1959年出了一本名為《街頭攝影叢談》的文集,當中提到關於其作品珍貴獨到的見解,更似是他的自白。他精通攝影知識,並特意考慮歷史、美學甚至哲學背景來創作,「所以《街頭攝影叢談》是一本獨特的文獻。」
吳昊在邱良主編的《香港照相冊》的代序說過:「五、六十年代,香港的黃金歲月,離我們已遠,但在依稀的記憶中,它總是美麗的、淡泊的、褪色的,那魅力就像一本黑白相簿……」
「每一張作品都是一個小窗子,透過它來看出作者眼中所見的人生世界。」
九七迫近,老照片頓成懷緬香港的搶手貨。如今香港回歸二十多年,大家對舊香港益發懷念,令人實在不無感慨。
記得邱良在個人攝影集《香港故事》的序,當時的香港藝術中心總監何慶基引述了1965年一位作者,在《英文虎報》上形容殖民地的香港是「一個火車站,只有短暫的浪漫,卻無真實愛情。」從來,港府官方文化機構對保留和研究本土普及文化並不熱衷,反而民間比他們熱衷。「懷舊」其實是文化上的一種自我肯定,如今,香港人還是缺乏地方的歸屬感嗎?
船過千帆,捕光捉影。每一次香港有老照片展覽,都像對「過去」的一種緬懷儀式。觀眾能穿透相紙,感受昔日的浪漫與人情味常在,就像在翻閱一部香港的繁華精神史,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