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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的威尼斯:没有一个时刻是寻常的

莫奈的威尼斯:没有一个时刻是寻常的

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旅行。

1908年10月初,莫奈和他的妻子爱丽丝应友人之邀,一起抵达威尼斯旅行。那一年,莫奈68岁,已经功成名就,他早已经历过了艺术家传奇中可以经历的一切 —— 他的作品从最初被评论界攻击和排斥,到后来的追捧和赞美;他也经历过了人生最痛苦的生离死别,第一任妻子卡米耶病逝,他曾在贫困交加中苦苦度日;后来终于拥有了财富和宁静,可以买下吉维尼的一片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建一座日式庭园,雇六个园丁打理花园,自己的两个孩子与爱丽丝带来的六个孩子,住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大家庭。

克劳德・莫奈《 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 》,1908年作。估价待询

一开始,莫奈并不想去威尼斯。理由很多,他觉得那是个有太多浮名的城市,又有太多的文人描绘过这个城市,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画室,他正如痴如醉地画着花园中的睡莲。对于1908年的莫奈,他最享受的时光,就是在自己的花园里画画。当时他已经完成了100多幅睡莲。如果不是妻子爱丽丝的坚持,莫奈并不会开始这次威尼斯之旅。

可没有人可以抵抗威尼斯的魅力。威尼斯的水,威尼斯的光,威尼斯海风中的气味,亚德里亚海的阳光在日落时分的微妙变化,整个城市仿佛轻轻地荡漾在水面上。

「威尼斯简直美得难以下笔!」
克劳德・莫奈

他还是开始画了。抵达威尼斯一周之后,这座城市已经占据了莫奈的身心。他不再急着回去画睡莲。他在威尼斯有了新的发现。虽然他原来的计划是在威尼斯只待两周,过一个完全属于家人的假期。可是,抵达威尼斯一周之后,他开始画威尼斯。他一再推迟归程,他完全被威尼斯迷住了,画得如痴如醉。直到12月初,莫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威尼斯。

莫奈一共创作了37幅关于威尼斯的系列作品,《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是他这个系列作品中的巅峰之作,也是他艺术人生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莫奈与妻子爱丽丝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留影,1908年10月6日

在威尼斯的创作时光中,让人好奇的是莫奈的新发现。是什么让68岁的莫奈如此兴奋如此投入?他说:「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些愉快的时光,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老人。」

答案是威尼斯独特的光与影。威尼斯拥有独特的地理位置,是一个真正的海上城市,大运河里的水也是海水,海上的雾霭笼罩着威尼斯,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风貌。

莫奈在秋天抵达威尼斯,威尼斯入秋之后,昼夜温差巨大,雾霭的变化也更为丰富。海水形成的雾霭随着时间发生着不同的变化。海水形成的雾霭吸引着莫奈,它与莫奈画过四十多幅的伦敦的滑铁卢大桥上的云雾不同,也和他衷爱的巴黎塞纳河上的水雾不同。威尼斯的雾霭有时澄澈、有时炫目,它把惊人的光芒聚拢在了这座城市的建筑之上,或者说,威尼斯整座城市因此成为了一座会发光的、漂浮在水上的巨大建筑物。

睡莲在莫奈的花园里,他早已对水面和睡莲的变化了然于心。威尼斯在亚德里亚海的环绕之中,它与水面构成了全新的关系,产生了一种新的气氛,莫奈称之为「外披」(envelope)。莫奈欣喜于发现了威尼斯的「外披」,如海市蜃楼,似幻似真,充满流动,难以捕捉。

左:约瑟夫・马洛德・威廉・泰纳《海关大楼与安康圣母教堂,威尼斯》,1843年作,油彩画布,美国国家美术馆,华盛顿特区。
右:詹姆斯·惠斯勒,《威尼斯泻湖上的银蓝夜色》,1879-80年作,油彩画布,波士顿美术馆

任何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在遇到新的挑战自己绘画极限的对象时,都是兴奋的。优秀的艺术家解决问题,伟大的艺术家渴望难题。于是,威尼斯成为了莫奈的新的绘画实验室。

莫奈要在这批作品中,捕捉住威尼斯的光芒,也捕捉住威尼斯的灵魂。尽管在他之前,已经有不少杰出的作品,英国画家特纳(William Turner)的《海关和安康圣母教堂》是广为人知的威尼斯景象;莫奈的朋友,同为印象派画家的马奈也画过生动的色彩鲜艳的《威尼斯大运河》。莫奈知道自己渴望这个挑战,他必须在所有关于威尼斯的图像和传说中,添加一个独一无二的类别:莫奈的威尼斯。

莫奈的《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是这个系列中最为精彩的一幅作品,综合了莫奈探索了一生的印象派技法和艺术素养,是「莫奈之眼」的杰出体现。在捕捉威尼斯的灵魂的过程中,莫奈也因此进一步收获了关于色彩、笔触和意识流动之间的秘密,这对他未来的巨作《睡莲》有着深远的影响。根据艺术学者的研究,莫奈晚期的创作启发了后世一部分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的创作,包括波洛克、罗斯科、琼·米切尔、埃尔斯沃兹·凯利等人。2018年,在巴黎橘园美术馆举办的展览《睡莲:美国抽象艺术与莫奈晚期》努力论证这一点。2022年,在吉维尼美术馆正在举办的展览《莫奈/罗斯科》也在梳理莫奈对罗斯科的影响。

左:爱德华·马奈,《威尼斯大运河》,1875年作,谢尔本艺术博物馆,佛蒙特
右:皮耶·奥古斯特·雷诺瓦,《威尼斯大运河》,1881年作,油彩画布,波士顿美术馆

从威尼斯巴巴罗宫的台阶上望出去,是一个完美的视角,可以看到对岸的安康圣母教堂在空气之中的颜色变化,莫奈以这一视角创作了六幅油画。其中的两幅,分别被旧金山艺术博物馆和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收藏。而《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无疑是这组画中最美的一幅。

画面上,大运河的水面有节奏地晃动着,如镜像一般倒映着颜色变幻中的安康圣母教堂。构建莫奈称之为「外披」(envelope)的,不仅仅是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雾霭,还包括了大运河上流逝的水,水中是永恒的倒影,教堂穹顶折射的光晕,远处蓝得发绿的天空。在莫奈的笔下,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的边缘是模糊的,水中安康圣母教堂的倒影占据了近一半的画面,莫奈用同一种亮黄色创造着建筑和它倒影中的光芒。形成水面的笔触是莫奈典型的密集短促的笔触,在一次次色彩的交叉和覆盖中,形成了色彩的韵律和节奏,也形成了流水的方向和速度,形成了观众对大运河的感受,那是时间和意识的流动。画面中部色彩明亮的部分,笔触更重更短,黄色、绿色和蓝色强调着闪烁的光芒。画面右下部分的笔触更为悠长和轻松,并增加了粉色与紫色,它们是岸上建筑的倒影,也控制着画面的能量在此处稍作收敛。在其对角线方向上的安康圣母教堂的穹顶因此显得更为耀眼,光在画面上发生了某种膨胀,它们共同构成了那个时刻的威尼斯,独一无二的莫奈眼中的威尼斯。

那一瞬间,所有的光都被聚集在画面之上,让我想起了诗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在诗歌《水》中的名句:

「而我将在东方举起

一杯水

那里任何角度的光

将无穷尽地聚集。」

莫奈绘画的不同版本《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

莫奈对水的描绘和呈现拥有超乎寻常的热情,他在一次访谈中说,他画睡莲,但母题是水和光和影。他说:「效果总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一种季节转向另一季节的差异,而且还是此刻与彼时的区别。睡莲本身远非景致的全部,其实,它们只是陪衬而已。母题的精粹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的水的映照,幸亏有水中倒映着的斑驳天空,并且给其以光和动感……」

威尼斯的水和雾霭独一无二,因此对于莫奈而言,这是一次扩大的母题:水、光和影。

莫奈并非第一次画教堂,他在著名的《卢昂大教堂》系列中,反复绘画了在不同的光线之下卢昂大教堂的不同状态。在他接近无限的努力中,教堂的石头不再显得坚硬,而成为了在时间中可以流动的色彩和笔触。在《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的创作过程中,莫奈再一次展现了他眼中的教堂—— 竟然是那么宏伟同时又那么轻盈,他再一次用独一无二的笔触溶解了坚硬的石头,教堂的纪念碑性并没有在画面中成为压倒性的元素。在画面上只关乎颜色,颜色挣脱了教堂外形的重负,成为了光本身。莫奈用画笔让教堂熠熠发光,显得轻盈又神圣,同时与大运河中流动的水和倒影融为了一体,在时间之河中,它们本就是一体。著名的当代艺术家Sarah Sze曾指出过莫奈作品的特点:「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事物在消逝,也总有一些事物在生成」。在此意义上,莫奈的作品中展露的时间意识具有一种当代性。

左:本作局部
右:皮耶·蒙德里安《红、蓝、黄构图》,1937-42作,油彩画布,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

莫奈在1890年代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完美创作系列画的方法。他总是先画第一幅画,然后画第二幅,再画第三幅,来回应光线和气氛的微妙变化。在以后的几天里,只要天气和光线允许,他就在原先的位置上继续画这些作品。他说自己「必须每天坐在同一个地方,无时无刻地观察它,才能在那个地方了解它的习性。」

莫奈在威尼斯的创作时间是非常紧凑的,他确定了几处绘画的地点,然后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去这几个地点,观察和绘画。他需要足够多的时间来熟悉威尼斯,并理解它的习性,它的「外披」是如何组成的,它的光如何在时间中变化。莫奈在威尼斯度过了自己的生日。在威尼斯的日子里,莫奈找寻到了进入威尼斯的内部通道,他知道抓住了那片光,威尼斯的本质就会洞开,某些时刻就会出现,光是通向那些时刻的钥匙。他要抓住那个特定的时刻,那不仅仅是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瞬间光影,而是那一时刻的所有意识。

莫奈捕捉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那个时刻并非是静止的,那一刻有无数的流逝和生成——雾霭在飘移,河水在流动,光线在闪耀,教堂穹顶在发光,水面的倒影也在闪动,这一切都要在画布上可以被感受,这是让莫奈孜孜以求的目标。大运河永远在流动之中,大运河与雾霭本就是一体,雾霭从水体中升腾至空中,吸收着光与热,折射着光与热,直至某一刻消逝于无形。对莫奈而言,没有一个时刻是寻常的。莫奈的眼睛和画笔,要捕捉那一刻的「绵延」。

左:丹・弗拉文《无题》,1996年作,装置艺术,梅尼尔收藏馆,休斯顿。版权© 2022 DAN FLAVI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右:罗伯特·欧文《奇迹之里》,2013年作,洛杉矶县艺术博物馆。版权© 2022 ROBERT IRWI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莫奈在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时间意识,是一个尚未被充分探讨的学术议题。近年来对莫奈作品的研究不仅吸引艺术史学者,也同样吸引哲学学者。有学者指出莫奈及部分印象派画家在作品中的探索,印证了同一时期的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曾提出时间的「绵延」(la durée)概念。(《时间与自由意志》1889)。

莫奈也认为,威尼斯之旅让他「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他的睡莲画」。在《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中,莫奈已经充分地展示了他所关注的,是变化的瞬间,是时间的意识,是深刻的不确定性与永恒的流变。这些的确影响了他的晚期创作。

法国艺术史学家Louis Gillet 觉得莫奈晚期的90米的睡莲系列画,具有一种超越意义的觉悟。

「有必要认识『莫奈的艺术』这样独一无二的欧洲作品是与中国的思维,远东对水、云雾、万物的转瞬即逝、超然、涅槃、荷花的宗教等朦胧赞美真正联系在一起的。 」
- 法国艺术史学家Louis Gillet

1908年12月,莫奈从威尼斯回到了法国。他原本打算抓紧画完威尼斯的系列作品。可是,命运再一次袭击了他。妻子爱丽丝病重,于1911年逝世。等到莫奈完成所有的威尼斯系列并开展时,已经是1912年。

当他再次看着威尼斯如海市蜃楼般的气息时,会回忆起当初陪伴他同去的爱丽丝,她的温柔和笑声,永远无法重现。这些作品对他有着不言而喻的深刻意义。这让我想起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巧合的是,普鲁斯特在1913年出版了这本意识流的名著的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他在这部文学著作中的文笔,犹如莫奈的笔触,细腻,跳跃,绵延。他也非常喜爱莫奈的作品。

左:巴布罗·毕加索《亚维农少女》,1907年作,油彩画布,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版权 © 2022 ESTATE OF PABLO PICASSO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右:皮耶·蒙德里安,《苹果树花开》,1912年,油彩画布,海牙市博物馆,荷兰

如果把《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放入整个欧洲文明史之中,1908年的欧洲落日依然美不胜收。让人感慨那是欧洲最后的黄金时代,也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笔下的「昨日的世界」,是西方文明和人文主义最金光闪闪的时刻。可要觉察到「欧洲上空的光芒与阴影」,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莫奈将失去自己的一个儿子。再后来,他将失去自己的视力。后来的整个世纪,人类的文明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劫难。当然,战胜了白内障和一切困难的莫奈创作了惊人的《睡莲》系列,并捐赠给了法国政府,成为了橘园美术馆的永久收藏,是至今为止最受观众欢迎的现代艺术作品之一。那是后来的故事。

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中画的是一战之前黄金欧洲的最后一抹夕阳。威尼斯的记忆和威尼斯系列的创作,是一个文明的巅峰句点。

罗斯科曾说:「一幅画不是对体验的描绘,它就是一种体验。」在《威尼斯大运河与安康圣母教堂》中,是莫奈的眼睛,莫奈的时间,莫奈的世界,是1908年的秋日里,莫奈眼中的威尼斯黄昏,他那一刻的体验,体验光的浩瀚,体验城市的晃动,体验文明的永逝,体验时间的不息,一切都完整地在画中涌现。

弗朗西斯·弗里斯,《威尼斯大运河》,19世纪末,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伦敦。版权 ©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印象派及現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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