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

賈科梅蒂的百年孤寂

Alastair Sooke
在巴黎新開幕的博物館,讓大家走近這位藝術家和他的工作室,由阿爾斯泰·蘇克(Alastair Sooke)觀察報導。

在主義哲學家尚-保羅·薩特曾憶述阿爾伯托·賈科梅蒂有一張「遠古」的臉。1960年代,匈牙利攝影師布拉賽(Brassaï)為賈科梅蒂拍攝了一輯令人難忘的照片;拍攝地點是巴黎蒙帕納斯的賈科梅蒂工作室, 環境髒亂。賈科梅蒂的表情嚴肅專注,深邃的目光似乎足以把他那些瘦骨嶙峋的人像進一步削皮剔骨。他滿腔憂鬱,聽天由命,因為他和好友山繆爾·貝克特一樣,明白到一切藝術追求最終必然失敗。

賈科梅蒂博物館內重建復原的工作室

鏡頭下當然還有賈科梅蒂的作品:一眼就能辨認出的行走中的男人和女人,一個個瘦削如木籤;有些伸出手指,有些只是站著,彷彿是從墳墓裡走出來探視四周的幽靈。

1901年,這位瑞士雕塑家、畫家兼繪圖師生於斯坦帕的博格諾沃的一個山村裡。村莊所在的山谷陽光稀少,賈科梅蒂的弟弟迪亞哥曾形容那裡「有點像煉獄」。賈科梅蒂是二十世紀首屈一指的藝術家群體的一員,他們本身跟自己的作品一樣成為了清晰易認的標誌。賈科梅蒂自1966年去世至今逾半個世紀,他的魅力依舊,創作力令人充滿遐想。他和畢加索一樣,在眾人的想像中儼如一個神話。

賈科梅蒂的作品影響過許多傑出藝術家,從已故的弗朗西斯•培根、到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雷貝卡·瓦倫、薩拉·盧卡斯。他一直是博物館館長們的寵兒;每逢有他的作品展,入場人數肯定爆滿。去年,倫敦泰特美術館舉辦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賈科梅蒂回顧展;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亦將循此路。

賈科梅蒂的工作室

賈科梅蒂基金會由他的遺孀安妮特的遺產組成。今年六月,基金會在巴黎新建的賈科梅蒂博物館開幕。這間永久博物館的重建過程艱鉅複雜,館內復原了賈科梅蒂在 rue Hippolyte-Maindron 46 號的工作室,還有原址的石膏作品和彩色壁畫,它們皆非常脆弱易損。賈科梅蒂在1926年末遷入上址,他本來早可以負擔更好的工作室,但他一直沒有遷離,直至他四十年後去世。賈科梅蒂曾經說,名成利就的最佳得著,就是毋須再憂心襪子是否有穿洞。

他的名聲穩如磐石,他的作品在拍賣場上往往引起騷動。倫敦蘇富比在6 月19日舉行的印象派及現代藝術拍賣會呈獻1957年鑄造的《迪亞哥頭像》、1955年鑄造的《貓》;此前他的作品曾多次打破拍賣紀錄。

賈科梅蒂如此受歡迎,其實頗為令人費解。比較之下,畢加索一生的藝術風格變換不斷,而且產量異常豐富,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他心目中的畢加索;畢加索的朋友兼勁敵馬蒂斯,作為一位表現享樂主義、感官愉悅和生命歡樂的畫家,亦可謂難逢敵手。可是賈科梅蒂呢?他在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創作的前衛超現實作品,不時流露威脅和性暴力。他的戰後雕塑作品陰沉黯淡,表現二戰帶來的創傷後遺症,還有冷戰時代核戰陰霾下的生存威脅。他的作品暗昧難解,甚至殘酷:1932年的《被割喉的女人》,看上去像是出自一個變態連環殺手。他的母親留意到兒子的傾向,她說:「不幸地,你喜歡陰影」。

阿米·漢莫與傑奧菲·魯殊在《最後的肖像》的劇照,史丹尼·杜奇導演,2017年

儘管如此,他的作品仍能引起他人共鳴——去年有一部講述賈科梅蒂生平的電影上映,導演是史丹尼·杜奇,由傑奧菲·魯殊主演。仔細觀察下可見,他的人像作品少有二十世紀人類的特徵。他的雕塑形象回溯到幾千年前,例如他自十六歲時開始欣賞的古埃及雕塑,一直是他畢生創作的靈感泉源。另一個重要的靈感來源,是一件如柏木般修長屹立的伊特魯里亞人像,它被稱為《晚間的陰影》(公元前三世紀,現藏沃爾泰拉的果納奇伊特魯里亞博物館)。賈科梅蒂的雕塑不受特定時代的趨勢或潮流所限,具有一種普世的內涵價值。在賈科梅蒂的藝術世界裡,人們驅乘馬車而非跑車。

除了普世的意義,賈科梅蒂作品的魅力之所以長久,亦因為它們蘊含與其外觀相反、一種不屈不撓的堅毅信念和希望。

驟眼一看,賈科梅蒂的戰後人像雕塑猶如一縷縷漂泊的幽靈,從那片被戰爭摧毀的西歐土地中被召喚出來。他們的表面佈滿藝術家反复修整的痕跡,刻劃著一種緊張、神經質似的戰戰兢兢的感覺;他們形體單薄,孤立無援,在一個充滿敵意和冷漠的世界中似欲隨風而逝。

阿爾伯托·賈科梅蒂最後的肖像,1965年攝於他的工作室,匈牙利攝影師布拉賽

儘管如此,賈科梅蒂的男人和女人雕像卻充滿存在感:他們象徵人性的堅韌不拔,而非脆弱和絕望。他們遭圍困,卻不低頭躬身;他們是黑暗中如火焰般閃爍的一點光。賈科梅蒂的雕塑似是在告訴我們,人類堅拒被毀滅或自我毀滅。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賈科梅蒂眼中的人類,就是血肉之下那副百折不撓、堅不可摧的硬骨頭。

他那簡樸嚴肅的生活同樣值得談論。賈科梅蒂的一生缺乏像畢加索那種聲色犬馬、此起彼落的燦爛花火(儘管他是巴黎豪華夜總會和 Le Sphinx 妓院的常客),但他堅定不移地獻身於藝術和波希米亞式生活,卻值得敬佩。賈科梅蒂本人已經成為一個象徵符號;他在工作室裡廢寢忘餐、日夜埋首創作,卻無一絲可得償所願的希望,完全體現了波希米亞藝術家的精神。在訪問中,他經常提到他的「想造」與「能造」之間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他會反复不斷地修削雕塑,直至什麼都不剩。)他像貝克特一樣,會接受繼續嘗試,繼續失敗,但失敗得越來越好。

賈科梅蒂發現,他那嚴謹、一成不變的生活是籠罩在他身上的「神話」的主要構成元素。這樣就解釋到為何他幾乎從不離開那間位於rue Hippolyte-Maindron 的工作室。布拉賽為賈科梅蒂拍攝的黑白照片,有助奠定後者在現代藝術史上的不朽地位。這位攝影師曾解釋過他的朋友為何一直堅守著那間「沙發、桌子、凳子都殘舊不堪,環境局促令人不安的工作室」。

他寫道:「名成利就沒有改變他近乎僧侶般清苦樸素的生活方式。他需要的快樂就是一堆伸手可及的黏土、一些石膏、一些畫布和幾張紙。」 傑奧菲·魯殊在電影中演繹的賈科梅蒂的形象,還有他創作的那些令人過目難忘的雕像,一一證明了他那看似樸靜無為的生活下的豐碩成果。

賈科梅蒂博物館於2018年6月21日開幕

「賈科梅蒂」,所羅門·R·古根海姆博物館,紐約 2018年6月8日至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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