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 花明柳媚國富民強 (2014)
生活太嚴肅,必須淡然處之。
對於李津來說,藝術與生活是渾然天成的一體。後者於他的畫筆下散發出濃濃的感官之樂。他的生活從來不是在一天結束之後鑽進自己位於北京的工作室、大門緊閉、選取一個主題然後開始作畫。他的藝術創作隨生活同時展開,一餐又一餐、一覺又一覺、一個又一個赤誠火熱的懷抱。很多藝術家創作是為了生存,而李津卻選擇自己生活中享用的生猛鮮活的每一餐為主題來創作——比如廚房灶上的蒸魚、花園內栽種的蔬菜。我親眼見過李津對於美食佳釀的高漲熱情,更看著他集中精力對付一隻水煮大龍蝦(早些時候他已經食用過一隻當作午餐,以防萬一晚餐忽然不提供龍蝦),脖子上戴著圍兜,手裡拿著龍蝦鉗,不遺餘力地將所有細小縫隙裡的龍蝦肉都一掃而空,鬍鬚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龍蝦殘骸。李津的不少畫作中都能見到這隻龍蝦的身影。我曾見過李津的兩位愛人,她們都曾出現在他的畫作當中,一個珠圓玉潤,一個苗條婀娜,均以自己的裸體呈現世人眼前,毫無掩飾、誠實有加。同樣是在畫作中,我們看到一個困惑茫然、糊里糊塗的中年藝術家自身,他和他的情感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李津的世界中沒有肌肉發達的俊美男子,也沒有曲線窈窕的性感女子,或是理想化的希臘諸神,只有再普通不過的凡夫俗子。他的藝術平實樸素,如日記一般記錄似水流年,但既不墮落也不放縱,透過豐滿的胸部、圓潤的大腿與凸出的腹部,李津專注於精進筆法、從哲學角度對千百年來的中華思想與文化進行內省與反思。如今是時候對李津致以莊重的敬意,他受之無愧。
李津的藝術創作一直聚焦於自身,但這並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過分關注,更不會疏遠我們與藝術家間的距離,而正相反,他將自己的奇思妙想、自我嘲諷與精妙技藝結合起來,為我們展現其獨特世界,邀請我們共賞美好生活,與其在寧靜的花園同坐、共享盛宴。儘管畫中人物肌豐膚潤、菜餚豐盛鮮美,李津的藝術理念卻只為頌揚平凡生活,他並非聲色犬馬、縱情逸樂之徒,而是自相矛盾的慾望之籠內一頭困獸。他與我們一樣,是不停歇的人生旅者,更確切地說,是跌跌撞撞與慾望妖精擦身而過、努力創造高尚生活的平凡之軀。
[局部] 草地上的午餐中國版 (2014)
如劉裘蒂博士在其以李津為主題的藝術評論中所言,李津畫作題目及題詞經常取自明清文獻。《盛宴之六》中,將18世紀著作《隨園食單》內之烹飪指南以書法謄於畫上。《心境無我》(2012年作)這一題目則取自16世紀末洪自誠所作之《菜根譚》,曰「栽花種竹,心境無我」。這一哲學沉思旨在達成穩定平衡的德性生活,與西方馬爾庫斯·奧列里烏斯所著之《沉思錄》類似,為李津提供靈感,同時又令其飽受折磨,因為同洪自誠一樣。他們都在感官誘惑與無我心境二者間掙扎著尋求平衡。
李津的不少新作都瀰漫著安靜融洽、私密貼心的氣氛,一杯清茶、停留花瓣間的一隻蝴蝶、愛人與孩子的陪伴,幸福非常簡單。在《平淡趣真》一畫中,李津席地而睡,枕在一隻鬆軟的大枕頭上,身邊有一個蘋果,不遠處還有一個類似柿子的物件。洪自誠曾於《菜根譚》中寫道:「蓬窗竹屋下,風月自賒」,這也正合李津之意。洪氏從未拋棄生活中的種種樂趣:紅顏、詩樂、美饌、志趣相投之友,適度享受生活之樂並不違背道家原義,《菜根譚》中曰:「澹泊明志,肥甘喪節」,其中洪氏所用「肥甘」二字應該並非指李津畫作內裸女的丰乳肥臀、渾圓大腿,但其主旨在於——不加節制地貪圖享樂,則終會「節從肥甘喪」。
可憐的李津被夾在《菜根譚》的大智慧與自己對「肥甘」的熱愛當中,矛盾不已。我們從未見過其縱情享樂的表情,卻經常看到他沉思苦悶、古怪疲累的樣子,要么半睜雙眼,要么乾脆打起哈欠,雙目緊闔。他好像總存有疑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怎麼被捲入這困境的?」李津經常在同一幅畫作中身兼數角:和尚、魔鬼、學者、士兵或是平凡的中年人,他描繪出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睡覺、喝茶或是在花園內讀書——並藉此抒發內心慾望的掙扎與兩難:他的真實自我,相對於他希望成為的理想自我;中國哲學思想中的高尚人性,相對於屈服於慾望引誘的脆弱人性。李津在畫中大方地將自己的裸體公諸於世,毫無尷尬之情,如此將塵世肉身與無我渴望間的沉浮與掙扎描繪的淋漓盡致。李津屬狗,常常在畫中繪一隻小狗,透過這犬科動物迷惑不解的雙眼,見證自己的兩難處境,李津本人也努力保持這種動物的好奇本性。
畫中的李津身邊常伴兩位佳麗,但他並非正思考與哪位美人先赴巫山的好色之徒,他看上去更像是被夾在互相矛盾的慾望之間。一幅畫作上題有「我的愛不變」幾字,但是他愛的對象卻是變化的。藝術家夾在幾重誘惑間,毫無辦法而又不情不願地在生命中的「美好事物」間做出抉擇。在幾幅新作中,他提筆寫道,「清淨門中定機緣」。如洪自誠一樣,李津本可大筆一揮,寫一句克制乃平和及美德之源,但身邊花團錦簇,美人圍繞,又困惑於自己已然精通無形大道之理,李津肩上的重擔似乎遠超欣慰。
[局部] 東方花園 (2014)
《菜根譚》點明了漫漫人生道德之旅應該去往何處,但卻未明確指出究竟如何達到這一境界。過分貪圖享樂會令人思想狹隘,然而過多工作又背離人之天性,因此不應完全逃避快樂。行善值得褒揚,但若以獲得公開褒揚為目的,則可埋下禍根。「處世不宜與俗同,亦不宜與俗異;作事不宜令人厭,亦不宜令人喜」。孟子有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但是這種自然天性是何時轉化成了無節制的貪欲呢?怎樣才可以享受感官之樂而又潔身自好、不至於變成浪蕩子呢?李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斷思索這個問題,他內心的放縱與節制好比魔鬼與道士交戰,他的自我感受與無我心境也常常互相衝撞。偉大的藝術來源於矛盾,無論是內在的、還是外在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法律與傳統道德的矛盾;畢加索名畫《格爾尼卡》中描繪的殘酷戰爭;柴可夫斯基的名作《1812序曲》;奧尼爾《長夜漫漫路迢迢》中主角在毒癮和絕望中的掙扎。對於李津來說,無論其自我鬥爭的勝負如何,作為觀者的我們都目睹了他最貼近人性、最令人動容的藝術創作,因而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