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编译:劳嘉敏
Chinese version transcreated by Olivia Lo
纽约 — 他是安迪・沃荷看重的当代艺坛超新星,跃升速度之快近乎一夜成名。他打破艺术世界长久以来的肤色隔阂,作品令收藏家趋之若鹜,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他的名字叫尚・米榭・巴斯基亚。巴斯基亚的作品表面上奔放不羁,内里却深蕴着阴郁的情感。他在27岁英年早逝,稍纵即逝的光辉为他的传奇再添一抹悲剧英雄的色彩。
多年后的今日,他笔下的三尖王冠、骷髅头骨、涂鸦和神秘字句历久弥新,在而今依旧充斥种族歧视与暴力的社会里,仍然令人震撼。他的作品魅力有增无减,动辄以百万、甚至过亿美元成交,与主流艺术史上不少大名鼎鼎的西方艺术家分庭抗礼。
现为艺术史学家的安妮娜・诺赛伊(Annina Nosei)是第一位为他筹办个展的艺术经纪人,她认为,巴斯基亚的作品以古典油画为基础,并且受到现代大师启发。1984年,沃荷将巴斯基亚介绍给收藏家彼得・布兰特(Peter Brant),不久后,布兰特就开始收藏巴斯基亚的作品,甚至把他誉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梵谷」。
诚然,他是天才,但他的一生却充满悲剧色彩。据说他曾露宿街头,蜷缩在公园的纸皮箱里过夜;他曾在曼哈顿下城区四处涂鸦,后来终于登上艺坛顶峰,却在名成利就之后,像流星一样陨落天际。关于他的生平有太多流言蜚语,但单凭「传奇」一字却似乎难以概括他的人生。
巴斯基亚形容自己的家庭「极不健全」。他的母亲是波多黎各人,长期受精神疾病困扰;父亲是海地移民,离婚后成为巴斯基亚的监护人,有时还会对他进行体罚。但是,巴斯基亚并不是家境清贫的穷孩子,更不是毫无教养的野孩子。他有两个妹妹,在布鲁克林也算得上是中产家庭。尽管年少早慧,巴斯基亚同样有着少年的躁动不安,他的越轨举动包括在高中时把馅饼砸到校长脸上。可惜就算聪慧如他,也始终躲不过毒品的诱惑,后来更决定离家出走。
离家后的巴斯基亚并非漫无目的地过日子,他开始画画、写作,在艺术学校附近出没,结识了当时的艺校学生凯斯・哈林(Keith Haring)和肯尼・沙夫(Kenny Scharf)。巴斯基亚顶着SAMO(「same old shit」的简称)的大名在下城区涂鸦,为自己打响名堂。不过他从未自诩为涂鸦艺术家。对他来说,涂鸦只是一时兴起,他并不甘于流落为手持喷漆罐四处破坏的不良少年。诺赛伊忆述,巴斯基亚最初遇见她时只有20岁,但已经比大部分同龄人成熟。从他的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现代艺术的深厚认知。
「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马塞尔・杜尚的书。怎么样的美国年轻人才会听说过杜尚?」
1981年,巴斯基亚的作品入选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分馆的「纽约・新浪潮」群展,让在场的诺赛伊印象深刻。诺赛伊到处寻人,最后找到与女友同居的巴斯基亚。那时候的巴斯基亚买不起画布和颜料,诺赛伊于是让出画廊的地下仓库,并出资帮他购置画具。巴斯基亚不负所望,在极短时间内画下大量优秀作品。
1982年3月,年仅21岁的巴斯基亚迎来艺术生涯的第一场个展。作品悉数售出,艺术家声名鹊起。童心未泯的冲天发型和多姿多彩的少年经历,使他成为媒体宠儿。一如大多数艺术家,巴斯基亚在早年非常多产。彼得・史耶道尔(Peter Schjeldahl)后来也在2005年布鲁克林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回顾展评论中,盛赞巴斯基亚「骨子里就是一名画家」。
当年为人熟悉的黑人艺术家寥寥可数,因此巴斯基亚在艺术史上的意义和地位不言而喻。田径运动员杰西・欧文斯(Jesse Owens)和爵士乐名家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都当过巴斯基亚笔下的主人翁,他的《奴隶拍卖》和《好莱坞非裔名人》等著名作品均以黑人历史为题材,寓意深刻。单看他的作品,巴斯基亚似乎以年轻美国黑人为第一身视角进行创作,但是耶鲁大学艺术史学家罗伯特・法利斯・汤普森(Robert Farris Thompson)在一篇1985年发表的文章中却有所保留:「因为他是黑人,也因为他很年轻,一些评论人于是忍不住把巴斯基亚与典型的纽约黑人形象和波多黎各街头艺术连系起来。然而,尽管巴斯基亚对自己的黑人兄弟怀抱初心,但他一直是大众想象的化身……透过他的画笔,黑人形象变得个人却又公开,充满说教意味的同时玩味甚浓,严肃但又处处流露讥讽,而且似乎都身负重任,最重要的是,这种形象的表现方式往往经过深思熟虑。」巴斯基亚同样心思剔透,通观全局,他在1986年一个纪录片访问中提到,「黑人从来没有被真实地刻画过……」,他停顿了一下,重新组织想法后说,「或者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在现代艺术中被刻画过」。
前人的艺术创作也是巴斯基亚取之不竭的灵感泉源,在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头颅受到现代野兽派以及时人热衷的电视和卡通文化影响。毕加索在1907年参观了巴黎人类博物馆后,开始在创作中加入非洲元素,而巴斯基亚的头像画总是隐约浮现出毕加索和非洲民俗的影子。毕加索、非洲、巴斯基亚——这个因缘际遇下的艺术回环终于在一个世纪里首尾衔接,圆满升华。
「他喜欢别人将自己与上了年纪的艺术家、甚至已经不在世的前人作比较。」
在经纪人眼中,名气与成就对巴斯基亚来说,比金钱来得更加重要。但是一如其他在名利场上追风逐浪的人,巴斯基亚也渐渐对名气感到厌倦。他在那个1986年的纪录片访问中慨叹道,自己就算去餐馆,也会有《纽约邮报》的记者报导;但他随即又略带遗憾地补充道,「只是第六页呢」。
诺赛伊在1982年3月为他举办人生首场个展,可是就在同一年,巴斯基亚对药物的依赖逐渐加深,诺赛伊发现巴斯基亚在画廊的地下仓库交易海洛因,两人的合作关系随之终结。那时的巴斯基亚早已脱离父母独立,而且名利双收,但在离开画廊时,他对诺赛伊的临别话语——「别告诉我父亲」却依然令闻者心酸。
巴斯基亚随后加盟玛丽・布恩(Mary Boone)画廊。布恩记忆中的巴斯基亚是一个生性敏感、害羞的大男孩,她直言,坊间形容巴斯基亚是「裹在名贵西装里的野孩子」实在错得离谱。虽然巴斯基亚曾经为了画展开幕礼而豪花一万美金买入一套阿玛尼,但他「绝不是无知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画可不是机缘巧合下的产物」。
铭刻在布恩心底的回忆,却是发生在1984年的一段小插曲。当时,画廊旗下身价最高的艺术家朱利安・许纳贝(Julian Schnabel)宣布离巢,惹得布恩躲在办公室里伤心落泪。巴斯基亚走过去环抱着她好言安慰,他说了「我比朱利安要好多啦」之类的话,还说了个关于黑人的笑话,然后出门给她买了一个西瓜。这种像男孩子般讨喜、却又散发无比自信的性格,让布恩在差不多三十年后仍然会心微笑。她说巴斯基亚喜欢桃红香槟,还习惯把电话埋在洗衣篮的脏衣服里。现在回想起来,她认为巴斯基亚可能患有躁郁症,所以才自行服用非法药物。他的死对布恩影响深远,甚至改变了她与代表艺术家之间的相处之道:赚钱并不是唯一的责任,「如果看见他们误入歧途,我会出言相劝」。
另一位当代艺术王者安迪・沃荷无疑是巴斯基亚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在有出色商业头脑的瑞士经纪人布鲁诺・比朔夫贝格尔(Bruno Bischofberger)撮合下,两人开始合作。沃荷以他的普普风格创作大幅画作,然后巴斯基亚把它们涂污,画上各式面孔和图案,写下富含深意的字句。至于「谁对谁影响更大」则是一个争论不休却永无答案的话题。据闻巴斯基亚曾在沃荷的家门上涂鸦,他自豪地说过,是他说服沃荷重拾画笔,而沃荷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启迪后辈的存在。
不过沃荷不单是巴斯基亚的艺术导师,更是一个父辈角色。玛丽・布恩说过,「尚・米榭只听安迪的话……在安迪的敦促下,他才愿意到复康诊所戒毒」。而沃荷的友人珍・豪兹(Jane Holzer)透露,「安迪与他合作,是希望藉工作帮他保持清醒」。1987年,沃荷离世。此事对巴斯基亚打击沉重,他感叹「再也找不到一位足以交谈的智者」。有评论人认为巴斯基亚后期的作品不及早年那般精彩,布恩对此表示异议,她形容巴斯基亚后期的作品「空洞而且忧伤,令人揪心」。
1988年8月12日,巴斯基亚在自己的公寓里因服药过量身亡。
他曾在作品《Erotica》和《Erotica II》中反复写下「人终须一死(man dies)」的字眼,安妮娜・诺赛伊因此深信,他早已预见自己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他向我告别——他给我一张照片,上面写着『致安妮娜,爱你』」。
「这种东西是学不来的。这是天赋之才,靠着一点野心和十分专注,还有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位艺术奇才的一生短暂如流星,在仅仅27年的人生里燃烧生命,绽放的光芒燃亮至今。他年少早慧,锋芒卓绝,心底里却寂寞如雪。他的性格或可从家族病史中追根溯源,他的早逝也可在作品中寻获蛛丝马迹。世人对他的故事津津乐道,口耳相传之下,他从天才变成传奇,像一位无冕之王,又像一位骁勇的战士,在当代艺术史中开疆拓土,骄傲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本文编辑自2013年刊载于苏富比《上拍》杂志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