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觉得,父亲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去年笔者在香港采访贝聿铭的儿子贝礼中(Sandi)时,他跟我说过最震撼的一句。放心,那是在他还未读懂父亲建筑语言前的戏言。「我年轻时甚至不觉得深受老爸影响,直至长大后三兄弟先后子承父业投身建筑界,才洞悉他的身教一直影响我们,也透过作品影响不同时代、不同人。」
在环球建筑界,贝聿铭不单是一个品牌,更是颠覆建筑概念的代言人。力排众议在法国罗浮宫前建玻璃金字塔、在重视风水的香港建剑状拔地的中银大厦、波士顿近郊创建造型大胆的肯尼迪图书馆等等,都是少一分坚持无法完成的。或许天堂有大工程需要专才,这最后一位「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不得不被急宠召,了结他在凡间102年的精彩旅程。
贝聿铭出身中国苏州的银行望族(乾隆下江南在苏州就住在贝家),但他却选择建筑作为终身职业,西方名利场私下以「中国的梅特涅」(拿破仑时代的奥地利外交大臣Klemens Wenzel von Metternich,1773年-1859年)来称呼他,喻他总能在政治与权力;金钱与大众利益等角力下,仍能坚守开明和己见。美国著名建筑评论家、Parsons School of Design前院长Paul Goldberger在《纽约时报》撰写贝聿铭的讣闻,强调他的建筑「经得起时间的考验」(stand the test of time),他不单为客户解决问题,更重要视建筑为艺术语言,呈现专属的主张和理念。
「坚持」与「固执」从来一线之差。
在「经得起时间考验」前,你必须先把「妥协」两个字从字典中删除、扛得起千古留名的牌匾、敢在视客户说话为圭臬的社会学识say no。我经常易地而想,贝聿铭坚持自己想法、在作出人生重大抉择时,何以能担保不后悔呢?但他就是一头如此心无罣碍的倔强金牛座,还带点艺术家的浪漫。「他认为建筑总是在挑战他,亦享受在挑战中自我剌激、成长。」贝礼中如此引述父亲的话,同时又在说自己内置的「贝老基因」。
贝聿铭曾讲过:「建筑是生活的一面镜子。你只需要把目光投向建筑物,感受过去的存在、一个地方的精神,它们是社会的反映。」贝礼中坦言,父亲每每在设计前,都会深入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和文化,不像一些为上位的建筑师,视土地为个人哗众取宠的舞台。当贝礼中慢慢欣赏父亲在地的作品时,慢慢拆解背后的理念。「就算100岁他也从不停止学习,因为建筑过程就是学习,学习与不同客人、地方磨合,同时透彻理解一个地方。」由摩天大楼到博物馆,贝聿铭的每件创作,都反映了他的前卫与保守派之间的谨慎平衡。
「父亲重视原创,也很坚持己见,很快就能把构思3D打印在脑海。」贝礼中毕业不久便跟父亲一起工作16年,又是孻仔,与父亲感情要好,贝老在生时每逢星期日一家人都跟父亲晚饭,「我看着他的作品从图纸到模型直到最后的建筑建成,学到了他对建筑空间、道具、光线和阴影的处理方法。」贝礼中还透露了一个小秘密,指父亲很多点子都是半梦半醒时涌出来的。一星期工作六天的工作狂爸爸,经常在床边放着笔记簿,「他睡着也设计,午夜梦回会开灯画几笔画稿,这些点子往往成为他作品的开端。」万丈高楼从梦的碎片开始……
小题:「要我redesign我就resign!」
「在建筑上他是天才,他在设计上也有不一样的天赋。」贝礼中正色道。这拥有天赋的巨人,一直都是如此坚信自己的理念,因为贝聿铭深信,建筑是一件公共的艺术品,他有率性的理由。
Paul Goldberger便提到贝聿铭与哈佛大学研究所同学、台湾建筑泰斗王大闳与贝聿铭的逸事。话说东海大学校舍竣工后,基金会委托贝聿铭设计校区中央的礼拜堂。贝聿铭的设计特殊,王大闳估计基金会不会批准。当他与贝聿铭在台北会面时,对方果然汇报基金会要他重新设计,但他带笑用英文说:「我已向基金会表示,如果他们要我redesign这礼拜堂,我会要求立刻resign」。这头金牛不简单,王大闳形容贝同学「胸怀大志,从纽约麦迪逊大道进军欧亚,义无反顾地去实现自己的雄心。」
美国波士顿是贝聿铭的「第二故乡」,整个城市也像是「贝聿铭博物馆」,在这里贝聿铭由一个普通的工程师,成为了世界级建筑大师。七十年代,他在波士顿建造的约翰汉考克大厦(John Hancock Tower)而遇上人生最悲壮的挫折。1973年在大厦即将完工之际,表面的玻璃开始大量脱落,虽后来发现是玻璃的问题与贝聿铭的设计无关,但已令他专业上添上一大污点,更令他的建筑师楼卷入多年诉讼,亦有大量客户流失。
贝聿铭不为钱言行计从,也敢言得令人佩服。他曾毫不犹豫地批评在中国看到、受苏联影响的平庸建筑,甚至公开促请中国回首自己的传统,不要盲目追随东欧模式、抄袭别人。后来中国当局邀请贝聿铭设计摩天酒店,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和追求现代化的标志,但遭他一口拒绝。Paul Goldberger回忆贝聿铭的理由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不能想象在紫禁城旁有座高楼,犹如希尔顿酒店俯视白金汉宫」。最后,北京方面反建议贝聿铭在巿郊兴建一座酒店,这次他答允了,这是1982年开幕的香山饭店。
贝礼中谈到贝聿铭最困难的时期,是设计巴黎卢浮宫的金字塔。当时,父亲备受千夫指责,法国人甚至称他为「贝法老」,批评他的设计有损巴黎市容。虽是贵族出身,但你可以想象,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在30多年前法国罗浮宫外倡议要起一个玻璃金字塔,是何等的离经叛道!难道由一个中国人教法国人空间的品味?No way。如今处处称颂贝聿铭的《纽约时报》当时也严评贝聿铭的设计是「笑话」。
所以,当时贝聿铭所受的千夫所指,并非一般的级别。但再在低潮时再泄气,他也总是一身三件头西装,戴着圆型粗框眼镜,嘴角微微上扬的绅士。与贝聿铭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卢淑华(Eileen Loo)曾回忆道:「从他每晚回家开门的样子,我就能知道他有多累……他拖曳着脚步,对他来说,那么多人反对他的建筑让他非常不好受。」
贝聿铭视建筑为城市的艺术品,贝礼中也特别提到父亲醉心艺术,也特别乐意设计艺术馆,更赢得「几何学魔术师」的美名。从1964年贝聿铭获邀设计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暨博物馆获得掌声,他其后陆续设计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East Building of the National Gallery of Art);玻璃金字塔属于法国罗浮宫的新身体;之后更有MIHO美术馆、苏州博物馆、德国历史博物馆(Deutsches Historisches Museum)新翼、卡塔尔首都多哈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Islamic Art)等作品,以优雅、精练的几何线条、光线等呈现出所在国家的历史与文化。
贝聿铭生前最后一件大型文化建筑作品,就是2008年开幕的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The Museum of Islamic Art in Doha,MIA),落成之时他已年过九十,整个项目斥资3亿美元(约23.4亿港元),花了两年时间完成。在这个沙漠之国的海湾,淡啡色的具现代感砖塔浮现人工岛,美术馆前方夹道栽种着棕榈树,在水池树影婆娑,犹如海市蜃楼。
贝礼中眼中的父亲,幽默、风趣,虽退休仍然关心建筑事、设计事,晚年仍深信「好的建筑不只是占领地方,也提供空间、响应社会。」作为建筑巨人,贝聿铭却同时知道一个美好家庭是人生最重要财产,「他要我们都要有好的婚姻,喜欢与家人团圆,齐齐整整。」
在生时,贝聿铭说,要造一个地下的天堂,于是世上便有了大隐隐日本森山的美秀美术馆。他把童年随着父母在苏州生活的园林景色都记住了,熏陶下衍生了这片桃花源。
「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他被接走了,也不忘预先给世人打造一个诗意的天堂。
撰文:郑天仪 (文艺平台The Culturist文化者创办人、大业艺术书店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