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歐仁・卡里埃？從幽影發現大美的藝術大師

1849年歐仁・卡里埃出生於巴黎東面的馬恩河畔古爾奈，父親是努力養家餬口的保險銷售員，但他也算是生於藝術世家，祖父是繪畫教授，伯父阿爾馮斯・卡里埃是肖像畫家兼風俗畫家，藝術早已深植於他的基因之中：

卡里埃與家人移居聖特拉斯堡，十二歲時進入學院受訓，準備展開成為石版畫家的生涯。他曾隨印刷商兼石版畫家奧古斯特・孟克（Auguste Munch）當學徒，之後搬到北部城市聖康坦工作。後來他突然迷上昆騰・拉圖爾（Quentin La Tour） 創作的洛可可風格粉彩肖像畫，並因為一次短暫的巴黎旅行決定了他日後的命運。1869年，卡里埃在羅浮宮得見彼得・保羅・魯本斯的畫作，感覺就像「被雷劈個正著」，他憶述：「我發誓會不惜一切成為畫家，雖然我無法預計之後會發生甚麼事。」

卡里埃在事業上奮鬥多年，磨練出發展新興趣的決心。他放棄原本的工作遷居巴黎，獲著名學院派畫家兼巴黎美術學院教授亞歷山大・卡巴內爾（Alexandre Cabanel）的工作室取錄，一邊為卡巴內爾工作，一邊接受商業委託創作維持生計。然而，只是短短數月之間，他的生活軌跡又被普法戰爭打斷。1870年，卡里埃被囚禁在德累斯頓，翌年獲釋後他重返巴黎，在巴黎美術學院繼續學業。

1877年，卡里埃離開了卡巴內爾的工作室，帶著新婚妻子蘇菲・德穆索前往倫敦尋找機會。雖然他找到一些設計賀卡的工作，但留在倫敦的日子對這對年輕夫婦來說實在拮据。六個月後，他們回到巴黎，蘇菲在1878年生下第一個小孩伊麗絲，接著次子歐仁・里昂在1881年出生（1885年染上白喉不幸夭折），而三女瑪格麗特就在1882年出生。其後，蘇菲在1886年生下四女妮莉，而五子讓・雷內和么女露西先後在1888年和1889年出生。

1883年，他的藝術生涯終於出現轉機，憑著《年輕的母親》（La Jeune mère）在沙龍贏得 獲頒獎章，這幅得獎畫作更獲法國政府購藏。此時重要的是，卡里埃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了藝評界的領軍人物羅傑・馬克斯（Roger Marx），日後馬克斯會成為卡里埃作品的支持者，對他推崇備至。卡里埃對創作始終堅定不移，漸漸收穫成果，他的支持者圈子日益擴大：1888年，卡里埃認識了具有影響力的藝評家古斯塔夫・熱弗魯瓦（Gustave Geffroy），熱弗魯瓦再將卡里埃引薦給作家埃德蒙・德・龔古爾（Edmond de Goncourt），並在1889年促請時任文化部長喬治・克里蒙梭（Georges Clemenceau）向卡里埃頒發法國榮譽軍團勳章。卡里埃甫入不惑之年，終於迎來人生穩步上升的時期，得嚐事業成功的滋味，他的創作得到藝評界認可，而且財務狀況已達到一定的穩定程度。

儘管大眾經常把卡里埃當作象徵主義運動的一分子，但其實他會刻意避開當時的藝術潮流。在他眾多作品之中，最珍貴的一類應該是描繪端莊雅致的家庭生活。從《年輕的母親》（1879年作）開始，妻子蘇菲就是他最喜愛的模特兒，畫中蘇菲正以母乳餵哺長女伊麗絲。另有《母性》（Maternité）一畫，展現母親與孩子之間普遍不過的親密關係，母與子更是卡里埃不斷重訪的特殊主題。卡里埃親手將人物形象的邊界弄得模糊不清，讓母親與孩子融合，永遠溫柔相擁。

卡里埃總是觀察著每個兒女的一舉一動，在畫布上捕捉他們多面的性格，以從親密距離描繪的肖像畫和各種日常生活的場景，構成「呈現人類柔情、悲喜參半的詩篇」。卡里埃並沒有忽視環繞自身的苦難，理由是「沒有苦難的人生就像遇到阻礙不去抵抗一樣難以想像。」次子歐仁・里昂因病夭折，他遂將悲痛傾注於《生病的孩子》（L’Enfant malade）中，後來他用這幅畫作參加1885年的沙龍，獲頒發嘉許獎章，而畫作最後由法國政府購藏。

最初，卡里埃愛用魯本斯和維拉斯蓋茲的用色創作，畫面色彩豐富感性，營造出壯闊迷離的氤氳大氣，將主題籠罩於飄逸的詩意遐想中。卡里埃在倫敦的生活艱苦匱乏，讓他在藝術和靈性上非常接近約瑟夫・馬洛德・威廉・泰納（J.M.W. Turner），泰納是英國藝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所形容「能以激動人心的方式展現大自然真實情緒的」英國浪漫主義畫家。卡里埃回想那段歲月，他說：「我總是一個人，都將時間花在工作和思考上，而泰納在精神層面上與我同在。」

卡里埃與林布蘭和提香一樣對黑暗情有獨鍾，他漸漸省去多餘的雕飾，轉而運用簡單的線條和柔軟的造型，以誇張的光線明暗突出主題。他的畫作由兩至三層大地色系的色層堆疊而成，畫中形體空靈飄渺，猶如用光影塑形的雕刻。他用畫筆在顏料仍未乾透的畫面抹拭刮擦，直至畫布紋理顯露，讓畫作表面佈滿富有節奏感的抹痕。

卡里埃擅長描繪人性，能以敏銳的洞察力捕捉人類的本質。在攝影技術迅速發展的時代，大眾能用膠片在更短的時間捕捉瞬間，甚至得到全彩的畫面紀錄，卡里埃也極力在畫作抹去時間、空間和自然光線的痕跡。單一色調從明到暗暈塗開來，色層漸變柔和鬆軟，讓畫中人升華為不朽的情感表達，就像在空間中抽象的大氣流動，記錄時間流逝。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了卡里埃的《自畫像》（約1893年作），畫中他的雙眸墨黑深邃，穿透灰褐色的霧霾，展現了他經歷的艱辛歲月和堅毅意志。卡里埃為畫家保羅・高更繪像，將高更轉頭面向自己的一刻捕捉下來，高更嘴唇微微張開，觀眾彷彿能夠聽見他在呢喃細語。羅丹曾數次成為卡里埃的繪畫對象，無論是油畫還是石版畫，從前額到長著鬍子的下頜輪廓細膩飽滿，顯示羅丹的溫暖睿智。雕刻家安托萬・布爾代勒曾居於巴黎蒙帕納斯的工作室，與卡里埃為鄰，他曾對卡里埃說：「你描繪的每一張臉都似在喚醒過去累積下來的生活。」埃德蒙・德・龔古爾更評價他「以朦朧展現真實，是洞悉心靈的畫家」，與其說他繪畫的是人的臉龐，不如說他在繪畫「微笑的心靈」。

要數卡里埃最有名的仰慕者，非奧古斯特・羅丹莫屬。二人相識的時間，大約是1880年至1884年卡里埃在塞夫爾造瓷廠工作的那段時期。卡里埃用光影塑造的畫作，成為羅丹以後創作大理石雕像的參考，羅丹轉而喜歡在晚間的柔和燭光下欣賞看己的作品，甚至計劃過如何從下方打光照亮他的恢宏巨作《地獄之門》。羅丹曾經請卡里埃為自己在1990年萬國博覽會上舉行的個人大展設計海報，卡里埃答應幫忙，創作了一幅石版畫海報，畫中的羅丹正在黑暗裡用手捏塑雕塑模型，光線源自上方，落在他的額頭和眉毛上。

卡里埃與保羅・高更的友誼雖然短暫，但非常真摰，而且影響了高更後來的創作，從高更當時的作品來看，畫面焦點柔和，情感澎湃，流露壯美靜雅的氣息，讓人想到卡里埃的畫作。高更稱卡里埃為「偉大的藝術家」，卡里埃也在高更前往大溪地前，為他主持送別大會。二人互贈畫作，1891年卡里埃舉辦人生首場個展，其中一件展品是他為高更繪畫的《高更像》，高更也另畫自畫像贈予卡里埃。

卡里埃啟發了不同派別運動的藝術家，其後多代的藝術家也為他深受鼓舞。1892年，卡里埃的影響力已在藝壇無處不在，藝評家兼納比派藝術家毛利斯・德尼說他形成了「卡里埃學派」。羅傑・馬克斯在1895年指出「最近的沙龍讓大家見識到卡里埃對新世代的⋯⋯影響與日俱增。」卡里埃思想前衛，而且渴望向他人傳授所知所識，於是在1900年開辦了「街頭學校」，宣講他的社交、道德和創作哲學。亨利・馬蒂斯、安德烈・德安和其他野獸派畫家都曾受教於他的門下，相比教授學生藝術知識，卡里埃更注重於灌輸學生生命的意義、人與自然的關係、奇妙的宇宙等思想觀念。

在緊隨卡里埃一代之後的藝術家中，巴布羅・畢加索在藍色時期和玫瑰時期創作的作品，足見卡里埃對後世的影響。阿爾伯托・賈柯梅蒂初到巴黎時受卡里埃的畫作啟發，借鑑他運用單色創作的手法，更在三十年後完成繪畫系列「黑暗頭像」（Dark Heads）。著名英國現代雕塑先驅亨利・摩爾十分喜愛卡里埃的作品，將他的畫作掛在最靠近他內心的安心場所，包括位於佩里格林的家中私人起居室、他妻子伊琳娜房間的牆上，以及通往獨生女兒瑪麗房間的走廊。

卡里埃一生獲得無數殊榮，包括多項公共項目的委託，又出版過兩部個人作品專著，可惜生命過於短促。1902年，他接受咽喉癌手術，之後繼續創作。其後，他搬到比利時蒙斯作進一步治療，再回到巴黎參加1905年的秋季沙龍，同年稍後時間他再接受手術，但手術引致他半身不遂。臨終前，他跟兒女說「要全力相愛！」卡里埃在1906年3月27日離世，得年五十七歲。出席卡里埃葬禮的賓客不乏巴黎的社交名流，羅丹來到卡里埃的人生盡頭，為他宣讀感人至深的悼詞，總結摯友為世人留下的創作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