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吳冠中被調回北京,蝸居什剎海旁的一處大雜院,閒暇之餘經常前去北京西直門外的紫竹院寫生取景,而院內有偌大一片荷塘,每逢盛夏都繁花遍開、生趣盎然。他沉醉於這片鮮活而蓬勃的生命力,在本畫誕生之前,就已創作過數幅頗具原稿意味的水彩、水粉紙本和油畫。吳氏對媒材、構圖和細節反覆的推敲與嘗試足見「荷花」主題之於藝術家的非凡意義:借荷花之具象孕育抽象之情感,回顧反思過往際遇的生命情懷,以表現逆境叢生的溫柔抗爭。
荷之情結,只取一瓢飲
吳冠中身處逆境,但筆底物像卻別具力量,那段苦難時期的創作不僅是其人生最苦又最樂的生命印記,更是他野火燒不盡的精神歸宿。他畫中蘊含的有血有肉的人生態度,正是藝術家七〇年代的畫作深受藏家喜愛的原因。荷花品相柔美靜穆、品性高雅脫俗,自古便是文人志士對高尚品格的理想化投影,而吳冠中將其入畫,在傳統寓意之外另有寄託。他一生尋尋覓覓,在荷花之前,畫過向日葵花,畫過遍野山花,畫過果園藤蔓,也畫過牆角野菊,直到開始嘗試畫荷花才真正讓藝術家打開心門、娓娓道來沉重而獨特的生之含義。他曾言:
「荷塘里展現了生命之始與終的全過程,那是人世滄桑的濃縮。輕盈與滯重,歡樂或悲壯,各具其獨特之美⋯⋯她展現的不止於荷之生命歷程,想吐露的,是無奈,是掙扎,是傲視,是長歌當哭。」
吳冠中《荷塘春秋》節錄
寥寥數語,既道出歷盡滄桑之苦,又點出寧曲勿折之傲。而吳冠中將此人生哲理寄於這荷塘一隅濃縮於畫面,讀來無不令觀者悸動與崇敬。弱水三千,唯取這荷塘一瓢最能寄託吳氏一生歷盡荊棘的心路歷程和自況情懷。
生命禮讚,冰心在玉壺
《荷塘》同時融入俯視、平視和仰視三種視角,將寫生之觀察結合想像力,予以觀者全方位觀賞這荷塘一角的可能性,此舉亦從構圖上印證了本畫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靜物寫生。若將本畫與今年春拍呈獻的油畫《荷花(一)》並觀,本畫尺幅雖小,但細節刻畫入微,絕非前畫局部特寫,而是融合前畫所有精華的珍貴縮影,無論主角白荷,還是芸芸荷苞皆能在《荷花(一)》中尋得一一對應的存在。特寫鏡頭下,白荷拔地仰天、傲然自若,花瓣飽滿有力、穩固自如地開放,汩源不斷地向外釋放一股狂放的生命力;荷苞緊密有致地環繞其四周,粉尖欲放,預示即將滿開之盛景,漫溢著蓄勢待發的生長力量;根莖翠綠粗壯、筆直如箭,形成另一股縱向流動的躍動生機。白荷雖生於水,卻根系土地,畫中流淌的母土情愫以及由大地伸向天空的生命力量,不僅是吳氏面對大時代、大苦難擲地有聲的回應,亦是他終其一生對於藝術能夠賦予人世間「真、善、美」的永恆追求。
縱觀吳冠中荷花主題作品,他畫過荷塘的中碧葉紅蓮,亦畫過殘荷敗葉,而《荷塘》作為藝術家七〇年代的精彩縮影,幾近完美地將他從人生煉獄中提煉出的絕美生命力濃縮於畫面,匠心獨具,世無其二。而悠悠寰宇,唯有用「心」去品讀吳氏作品,方能真切感悟他歷盡滄桑之後的人情練達、宇宙胸懷,以及嚴守藝術尊嚴的一片玉壺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