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奧地利、丹麥、德國和瑞士慶祝史上首個國際婦女節,要求社會正視女權,西方的平權運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此時期的中國,正經歷翻天覆地的巨變,是封建制度壓抑女性的年代,然而也是西方思想流入中國、新女性創造傳奇的年代,是文學作家冰心、建築師林徽因等傑出女性思想啟蒙的年代。今季香港蘇富比拍賣,焦點正包括兩位成就非凡的民國女性藝術家。
才氣凜然
潘玉良(1895-1977年),自幼失去雙親,一度淪落風塵,後來得恩人潘贊化贖身與支持,成為上海美專的首批女學生,才華嶄露,並於1921至1927年間先後就讀法國里昂國立美術學校、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以及意大利羅馬國立美術學院,作品更入選意大利國家展覽會,開華人藝術史之先河,成就深得時人徐悲鴻、陳獨秀等之推崇。
1928年歸國在上海美專及南京中央大學任教,成為最早的華人女教授,並且東渡日本,在東京資生堂舉行個展,其闖蕩東西方藝壇之經歷,在亞洲女性藝術家當中可謂無出其右;即使在當時風氣更為開明的歐美,女性藝術家同樣為數不多,若將潘玉良與莫里索(Berth Morisot)、卡薩特(Marie Cassatt)、維拉東(Suzanne Valadon)以及羅蘭珊(Marie Laurencin)等同代甚至更早的現代女性名家相比,其勇氣、才情與經歷亦足以分庭抗禮。
在學術領域上,潘玉良的成就早獲東西方專家肯定,其早於五〇年代即在倫敦皇家美術學院舉行個展,作品多次被巴黎塞努奇博物館珍藏,法國海關甚至因為認為潘玉良的畫作乃重要藝術品,而禁止其運出國外;1954年,法國導演尚.克勞德.伯納(Jean-Claude Bernard)拍攝紀錄片《蒙帕納斯人家》(Chez ceux du Montparnasse),潘玉良與藤田嗣治成為片中僅有亞洲藝術家代表,此後更多次獲獎於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及巴黎大學(University of Paris)。
潘玉良畢生創作甚豐,由於身後將所有作品運返中國,悉數由北京中國美術館及安徽博物院典藏,以至市場上流通作品甚少,公眾難得親炙作品之機會;及至2015年6月,由范迪安主編的八大冊《潘玉良全集》正式面世,公眾才得以一窺玉良風采全貌;2018年,深圳博物館舉行潘玉良個展,香港亞洲協會亦緊接舉行「春之歌」大展,引起社會與藏家關注,形成新一股「潘玉良熱潮」。
反映於市場之上,潘玉良的走勢近年亦節節上揚,如去年蘇富比春季晚拍的《海邊五裸女》,其尺幅不過50 x 65公分,卻以高於預估價四倍的27,684,080港元成交;本次晚拍登場的《青瓶紅菊》(拍品編號1021)尺幅亦達45 x 55公分,其最早源自玉良故友法國安妮.霍達安夫人(Mrs. Aznif Hodaghian)舊藏。霍達安夫人於二次大戰之後與藝術家認識,並購藏她的作品,數十年來妥善保存,使得本作不僅品相完好,甚至依然保留原裝手工雕花木框,誠為難得。
菊花是潘玉良最愛的花卉,不僅取意高潔不群、引以自況,其丈夫潘贊化亦深愛之,兩人寓居上海之時,即在花園種滿菊花。因此在異國漂泊的日子裡,菊花成為潘玉良思念親人與故國的重要題材,甚至在筆記中親手抄錄詩人聞一多的《憶菊》,堪稱本作的題畫詩;在安徽博物院的典藏當中,甚至能發現《青瓶紅菊》的彩墨稿本,從尺幅、花瓶到花卉的造形,都顯出本作之雛形;及至以油彩畫布創作之時,藝術家則將之發展得更為豐滿多姿。時值1944年,不僅中國正在八年抗戰的存亡之秋,巴黎同樣遭受納綷鐵蹄踐踏,藝術家甚至一度被德軍趕出工作室,如此困境反而更加激發藝術家之傲骨,藉著本作表現凜然無懼之氣魄。
在油畫風格上,潘玉良由於早年在巴黎與羅馬接受學院派訓練,對於西方媒材的應用可謂得心應手,從駕馭材料、到造型與色彩語言俱顯得遊刃有餘;此外,藝術家自三〇年代即居於蒙帕拿斯,畫風顯見印象派與巴黎畫派之潛移默化,其色彩與筆觸之運用,頗見雷諾瓦與羅蘭珊之啟迪,是故作品在嚴謹之中見活潑,斑斕之中有法度;玉良瓶菊典雅富麗、寓意美善,一直深受藏家喜愛,其於2013年香港蘇富比四十周年晚拍的彩墨紙本《青花紅菊》即曾以17,440,000港元刷新藝術家紀錄,如今《青瓶紅菊》現身晚拍,從造形到氣質均可謂與之遙相呼應,以彩墨與油畫組成玉良花語的完整面貌。
舞樂兼擅
謝景蘭(1921 – 1995年)出生書香門第,兼善音樂、舞蹈與繪畫,思想前衛、大膽與獨立,一生無懼追求所想與所愛,掀起一場屬於自己的美學革命。蘭蘭(謝景蘭的小名)的多重身分與興趣,成就了她繪畫上的豐富表現,更孕育出一種結合音樂、舞蹈及繪畫的「綜合藝術」(L’art synthèse)風格。
七〇年代,謝景蘭從中國傳統山水畫擷取靈感,抒寫一幅幅追求意境的「內心風景」,畫面隱約可見日月、山川、岩石的輪廓,飄渺的景物卻未有明確地辨識現實地點,反而更似人跡罕至的仙境。謝景蘭曾表達自己對南宋山水之傾慕,尤其是名家夏圭與馬遠的作品,用筆簡練,以簡馭繁,更改變了五代與北宋以來「全景式」的構圖法,僅以描繪景色一角來借喻廣闊的空間,化須彌於芥子。如此獨特的視覺亦被轉化和匯融於《遮掩的月》(La lune est voilée)(拍品編號1038)中,起伏的山巒懸掛於幅緣,不對稱的構圖令人聯想南宋「邊角之景」的意趣表現。一片空濛杳靄的抽象景致構成畫面的主體,雲煙包裹著位處中心那圓弧形的物體,彷彿躺臥在朦朧之間的月兒。蘭蘭大膽地以大範圍的「留白」方式表現雲霧飄渺之自然美,她細膩地刷染著輕柔的藍色主調,造成前景與後景之間的層次感。於此,藝術家企圖以油彩來呈現中國山水的美學視角,畫作透現一種源自東方的獨特美感,乃呼應莊子審美觀中,一種「得意而忘言」的畫境。在紛擾窘迫的時代裡,她的作品能夠再造一個撫慰觀者心靈的理想境界,讓人留連忘返。
本作屬謝景蘭七〇年代的代表作,曾參與藝術家大型回顧展覽,巡迴各地,又先後兩次出現於畫冊的封面上,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創作《遮掩的月》之時,正是謝景蘭將「綜合藝術」的實驗性成果獻於國際的重要時刻。自1971年,她先後於巴黎列普耶畫廊(Galerie Jacques Desbrières)、克列畫廊(Galerie Iris Clert)等舉行個展:在展覽上,她播放自己譜曲的電子音樂,更以自己創作的山水畫為背景,翩翩起舞,獨創將三者合為一體的藝術表現。謝景蘭的繪畫往往由內在的音韻和舞姿所帶動,《遮掩的月》正完美地說明繪畫、音樂和舞蹈之間的相融互補,勾畫峰巒的線條如像音符般的舞動,其所牽動的韻律則化於無形的色彩之中,觀者的視線亦會不期然地沈醉於畫面的節奏裡。謝景蘭從中國古代文化汲取養份,並持開放的觀念不斷跨越固有界限,她的繪畫語言從不喧囂,乃二十世紀現代美術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