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 想當年,乾隆帝來到這沉香木雕雲龍座鏡面前,看到鏡中自己。座鏡上方設有兩圓孔,彷彿日月相互輝映,一探才知別有洞天。經斜置鏡子反射,層層牌畫營造立體效果,左方蓬萊仙境,右方乍見御容《是一是二圖》,嘖嘖稱奇。
據清宮造辦處活計檔,乾隆十七年十一月初一日(1752年12月6日),「傳做擺水法殿西洋鏡一對」,用庫內錫片。此西洋座鏡或正是檔案所列成對之一。
一方明鏡,映照的既是幻象,亦是真實。直面鏡中倒影,見我卻非我,猶如鏡花水月,窺見內心的渴望、靈魂的形狀,又或者是真正的「自我」。
乾隆御容畫像中,以《是一是二圖》的版本最多,前後共製有五幅貼落,均存北京故宮博物院,橫跨逾三十載,可悉此畫意構圖非比尋常。宮廷畫師傚法宋代「畫中畫」人物坐像,為高宗繪變裝御容。滿室古物環抱,高宗身穿漢服,手執書卷,正坐榻上,身後屏風掛聖容畫軸。畫中人與畫中畫,一左顧,一右盼,相對成趣。畫上御題以詩文開首:「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是故得名。
究竟何謂一,何謂二?最顯而易見的答案,是畫像和畫中畫所指代的自身。另一種解讀則認為,乾隆的提問其實是一句質疑,詰問人類的內在與外在本質,直指在如夢似幻、虛實交織的邊界徘徊的意識。
出版的四畫中,以長春書屋本年代最早,應繪於乾隆初年,其次為養心殿本,之後是那羅延窟本,較唯一紀年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的庚子長至月本年代稍早。參與的畫師有陸燦、姚文瀚、賈全等,有學者更指郎世寧或曾為早期版本繪御容。
比較故宮藏畫,鏡孔內袖珍之境與養心殿本最為接近,屏風山水構圖相類,銅觚內也同樣置有長物。因尺幅之限,難繪細節,但鏡孔內境也畫有統一度量衡的歷史重器「新莽嘉量」。然觀面相,高宗臉龐略顯豐腴,由此推斷鏡中境的繪製年代應略晚於養心殿本。
乾隆皇帝素來喜愛中西合璧的獨特設計,此座鏡珍罕難得,其由來正好體現東西文明互鑒的結果。乾隆一朝繁榮富強,科學、藝術、文化發展達到頂峰,歐洲傳教士來華宣教,為乾隆皇帝進貢前所未見的奇技珍寶,包括各式與光學、音樂、機械相關的儀器。據說「西洋鏡箱」由十五世紀意大利密碼學家萊昂・巴蒂斯塔・阿伯提發明,十七世紀在歐洲風行一時。密封的鏡箱內藏多層平面牌畫,配合內置透鏡和鏡子,從鏡孔窺之可見圖畫產生猶如實景般的深遠感。乾隆皇帝得見如此神奇寶物,也許讓他也想擁有別具個人特色的鏡箱,特命宮廷工匠依樣仿製。
除傳教士進京的還有光影視學的知識,利用西洋技巧繪成的宮廷畫作應運而生。著名意大藉傳教士畫師郎世寧(1688-1766年)奉命把焦點透視之法授予宮廷畫師,是為「線法畫」,在畫面上營造深度,更形立體。雍正七年(1729年),總管內務府大臣年希堯(1678-1739年),受益於郎世寧的翻譯講解,撰成中國第一部闡釋焦點透視原理的《視學》專書,除了重刻意大利畫家兼建築師安德列.波索修士(1642-1709年)成於1693年的《建築繪畫透視》圖版外,附印透視線描圖五十九幅,它們可能乃由郎世寧或其門生合作完成。書中有插圖以層疊畫片展示透視原理,圖中結構與此座鏡如出一轍。
西洋座鏡傳世甚少,工藝水平能達此座鏡者更屈指可數。此座鏡集各家設計之大成,融匯東西美學,反映清宮的品味變化。座鏡採用沉香木製成,龍飾雕工細膩,再裝配西方水銀鏡。沉香,清檔中又稱枷楠香木,極為珍稀,工匠經常與其他木料混合使用,只將沉香木用在製品局部,而此座鏡全用沉香木製作而成,實屬不可多得。
比起普通鏡子帶來的新奇體驗,這座西洋鏡也許包含著某種更加令人琢磨不透的用意。試想一下,當乾隆發現自己的畫像成為供人觀賞的一部分時,那種對固有虛實認知的顛覆、以及對內心造成的衝擊該是何等震撼。然而,如果把目光移向左方孔洞,眼前乍現的卻是一片不知人間何世的蓬萊仙境,彷彿揭示了皇帝心底對身後往生極樂的憧憬。既有天子居內、宋畫為據、古物作飾,配上另一面的蓬萊仙境,是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交織,也是乾隆皇帝就時間與歷史的自我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