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文〈文學家的手稿〉說到「一個時代的結束」,我記得隨後不久李歐梵教授就轉入了張愛玲研究,大作《上海摩登》先後在哈佛和牛津出英文及中文版。不知道這是否與他感受到的世紀末悲哀有關,但他的確一而再引用張愛玲的名言,「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這種時代倉促造成的破壞,對文物手蹟收藏者來說,一樣觸目驚心。董橋先生陸羽茶敘,有時會說一些報界前輩的趣事,趣事聽在收藏家耳朵裏,別有一種思緒。「金庸寫社評,看文筆我們當然都能看出來」,董先生還說你們也不難分別,他的社評標題,字體比別人寫的大一號。「查先生坐在社長室裏吸煙,一支接一支,煙霧繚繞,總是夜深才動筆。排字房工人趕住收工,在社長房外探頭探腦,甚至大聲吆喝『快啲寫啦』」。
排字房排字時,「先把查先生的手稿,剪成一行一條,一條一條的⋯⋯」董先生繪形繪色說到這時,哎呀,我們都叫了出來。張愛玲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雖然如此,能略略感受一下舊時香港報館的情境,也是好的。記得半個世紀前,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分幾十次寄來香港報刊連載,曹聚仁每次都請人先謄抄一遍,七百多頁的手稿,遂得以完整保存至今。報紙社論、專欄,日日新,已顧不上保存手稿矣。幸好文人畢竟是文人,他們就算在同一辦公樓裏辦公,他們寫信交談。這封查良鏞寫給董橋的信,一個電話可以交代的事,見諸文字,情事隱隱約約,幾十年了保存了下來,不妨引錄如下:
橋兄: 各稿未細閱,大致無問題,惟似覺得枯燥,但也無可奈何。希望別的文章能配合得輕鬆些,以資平衡。(本期多用外國通訊,甚好。) 整個設想是好的,可鞏固「明月」的權威地位。 以後各稿不必交我看了,你辦事,應可放心。 查。
又:「明月小窗」你寫的稿可隨便用個筆名,並應付稿費。
倪匡的便箋也有意思,一、自用箋印有四方朱印,一方名章,三枚閑章,二、500字原稿紙,四邊所留空間極為寬大,他預先為自己留着很大的補充餘地。信寫的是:
橋兄: 「金瓶梅」我沒有用處,在我這裡,廢紙而已,大可不必還我,真的。 上電視,真沒面子,虧你還說瀟灑。 草草不恭,乞諒。 弟倪匡。六﹒十五。 (醉得連名字也寫不像了)
排字工人為了便於工作,刀剪手稿,當然可惜。與此同時,文人彼此之間,驛寄梅花魚傳尺素,幾年前蘇富比「董橋書房剪影」,初次看到金庸、余英時,這次又看到羅孚、倪匡的書信,言簡意在箋外,一通信札牽連着多少往事,剪不斷理還亂,保存手札,更多的是珍惜,是一種責任之所在。
徐訏,徐復觀,黃少谷,風輕雲淡,那一代漸漸的也許都愈行愈遠了。可能只有劉以鬯董橋他們還記得《風蕭蕭》,還記得「一九四三年徐訏年」。
「八十老叟」董橋去年寫《文林回想錄》,一下筆,寫的不是共事十幾年的查良鏞,也不是交情幾十年的余英時,而是,一九六零年代徐訏先生在中環七重天餐廳的下午茶茶敘。
幾年前,劉以鬯先生還在,接受記者採訪,談百年文壇往事,他說他和徐訏是三十年代在重慶認識的,但此前就有淵源。「在戰時的重慶,當我為《國民公報》編副刊時,徐訏不但常有稿件交給我發表,還常常介紹中央大學學生的稿件給我。我進入重慶《掃蕩報》時,徐訏的《風蕭蕭》就在《掃蕩》副刊連載。」
劉以鬯說的《掃蕩報》,社長是黃少谷。在座的劉太太怕年輕記者太後生,特別補充說,黃少谷後來當了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行政院副院長。
說徐訏引導劉以鬯董橋他們走上文學道路,那是文學界的傳承故事,至於1960年代徐復觀同錢穆、唐君毅,在香港成立新亞書院,則是學術界篳路藍縷 以啟山林豐功偉績。
雖然現在一般人說到徐復觀,更樂於議論他在國民黨內曾經擔任的情報和機要工作,還有他和蔣介石關係。再加上羅孚先生統戰徐復觀的故事,為他們那個時代,又增添了引人入勝的神秘色彩。
根據羅孚的回憶,1971年曹聚仁介紹他結識徐復觀。對身負文化界統戰使命的羅孚來說,能結識徐,難免有一種意外之喜,他的上級更是如獲至寶。羅孚後來說,他與徐接近,「的確是有統戰的用意」。他說:「我不是去接近一位學者,更不是去接近一位儒學大師,而是去接近一位為蔣介石主持過聯合情報處的人。說得不好聽,是一位可以稱得上特務頭子的人。在我的心目中,這恐怕是另一個戴笠。」
至於羅孚寫給董橋的這封信,表面看來只是隨稿附上的一封短簡,不夠三行,然而信中披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事實:「父親在1986年2月到1987年10月以筆名程雪野在《明報月刊》發表了二十篇文章」(羅海雷),這二十篇文章,後來由牛津大學出版社結集出版為《燕山詩話》。羅孚詩話的人物,都是當代史上著名的文人:胡喬木、夏衍、俞平伯、馮雪峰、聶紺弩、王力、馮友蘭、周作人、吳世昌、吳祖光、劉賓雁、邵燕祥、黃苗子、鄭超麟。這封羅孚給董橋的信說,筆名「程雪野」是羅孚請《明報月刊》主編董橋(木喬)隨意起的筆名:
橋兄:續稿也是匆匆草成⋯⋯作者名隨意取一個可也⋯⋯
有說國家不幸詩家幸,我們有幸能在蘇富比一次過看到巴金、劉以鬯、余英時、董橋、羅孚、徐訏、徐復觀等人的手稿和親筆信札。所謂「得之於偶然,得之於發現,得之於積累」,箋短情意在,字裏行間,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又能牽引出多少聯想和發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