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雅德(Arthur de Villepin)認為,所謂藝術,其實就是藝術家與觀者之間摯誠的對話。透過通感的體驗,藝術作品揭示世界的實相。因此,藝術收藏是非常主觀和個人的行為。潘雅德收藏的畫作許多都是與自身經歷有關。兒時週末在家或在工作室與藝術家共處的時光,影響著他的世界觀,使他很早就踏上收藏之路。
蘇富比:你在不同國家成長,擁有多元文化背景。你覺得這個經歷如何影響你對收藏的看法?
潘雅德:誠然,我深受自己的成長背景、家人和周遭環境影響。我出生於美國,家父是一名外交官,因而在華盛頓居住過三年。其後,我們在印度待上四年,7歲移居巴黎。14歲那年,我到英國寄宿學校留學,最終來到香港。多元的環境的確一直影響著我對藝術和收藏的看法。此外,家姐和家母皆為藝術家,家父本身又一直有收藏的習慣,我們猶如醫生世家一樣,父親繼承祖業、兒子繼承父業,一脈相承。
令尊、令堂的收藏風格十分注重與藝術家的友誼。對此你有何看法?你自己作風又類似嗎?
我家人常與藝術家共處,一起共進午膳、閒話家常,有時又會邀請藝術家來我們的莊園。與其高朋滿座,我家父母更著重與特別的人共聚的珍貴時光,家父就是如此度過不少週末。很自然地,這就成為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樣不同凡響的堅持讓我們和藝術家成為摯友,由此進入他們的世界。對我來說,這些不同的體驗驅使我從另一個角度審視世界。譬如說,我14歲那年拜訪安森.基弗(Anselm Kiefer)工作室的經歷,令我當時的視野有了翻天覆地的巨變。這些不同環境、經歷使我漸漸開竅,影響我看待藝術界的方式。
我是後來才瞭解藝術市場的運作。家父的收藏方式,通常都是親臨藝術家的工作室。他會說:「我真的想要這幅畫!」但其實藝術家那時可能根本還未完成作品。所以現在我也會這樣。最初我很少到拍賣行、畫廊,我記得我們以前會去狹小的工作室拜訪藝術家,午餐期間暢談數小時。那是一種更加親密、個人的藝術收藏方式,我們Villepin畫廊現在也是以這樣的方式了解藝術家。
有哪三位藝術家改變了你對藝術的看法?
我絕對有受到父母的朋友影響,腦海中馬上浮現出來的人包括安森・基弗、皮耶.蘇拉吉、米格爾.巴塞洛、趙無極、羅貝托.馬塔,還有明姬。
我當時意識到,藝術即理解自己未必明白的事;收藏則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從而認識那些看似未必理所當然的事。
安森.基弗。正因為我當時未能明白他的藝術,我有頗深的體會。起初,我覺得他的作品令人不安。就在那時,我當時意識到,藝術即理解自己未必明白的事;收藏則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從而認識那些看似未必理所當然的事。收藏根本就不是為了推崇自己所愛,或證明自己本來的眼光、品味。我記得那時我還是一個少年,在羅浮宮參加一個由安森.基弗主辦的會議。基弗能輕鬆地從形而上的角度,探索記憶、邊界等主題,精彩絕倫,令我嘆服。他令我意識到,原來人世間一切皆可討論,關鍵只在於過程中是否蘊含詩意。
米格爾.巴塞洛。有一次,我再度探訪這位藝術家,他當時為日內瓦聯合國大樓的天花板作畫。整幅作品以彩彈射向天花板作成,是幅宏大的傑作。頭上無數顏料彷彿搖搖欲墜。試想一下,在聯合國大樓的人士正專注討論世界大事,而眼中這龐大的結構就要隨時崩塌似的!但同時,這色彩繽紛的新世界又活力十足。抬頭眼望天花板,就像仰望上空,甚至上空以外的一切。我自己很喜歡這種能滲透生命、政治各意識層面的藝術家。他們教曉我們以另類目光,再看世界。
「趙無極以前常說自己是在繪畫生命中那些看不見的部分⋯⋯他是在繪畫大自然的力量,就似描繪樹木、花卉上的風一般。」
趙無極。2005年,我家父母邀請他到我們在凡爾賽的莊園。他們問趙無極:「你為什麼不帶畫筆、畫紙?或許你可以在這裡創作。」藝術家本來是婉拒的,因為他一般只會在自己工作室作畫,但他最後還是同意了。午膳後,他們在花園放置一張桌子。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一天,我憶起趙無極那時在放眼庭院內的四周,好像要留心當中的所有細節。然而,當我再回頭看他的水彩作品時,畫面卻是滿滿的水份,通透萬分,不似我肉眼所見的庭院。我用了十年時間,終於「看」懂了。水份少,藝術家更能控制畫面細節;水份多,雖然能控制的範圍縮少,但反而代表藝術家已經達到那自在的虛無境界。趙無極以前常說自己是在繪畫生命中那些看不見的部分。這種力量雖然是無形的,但它存在於我們每人體內,使我們與大自然相連在一起。他是在繪畫大自然的力量,就似在描繪樹木、花卉上的風一般。我當時有幸見證此精彩時刻的誕生。
藝術是一種語言。繪畫是一種語言。
能見證這些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定必是個奇妙的體驗。你覺得這些體驗,對你理解藝術之意義有何重要?
藝術是一種語言。繪畫是一種語言。這是一段畫家、你自己與觀者三者之間的對話。每人在箇中都能找到不同的意義。我能從作品中看到什麼,皆受我對其歷史、藝術家的認知所影響。理解藝術品往往有上千種方式。於我而言,要有觀眾,畫作才會實現。自己如何看待畫中的世界,取決於自己跟藝術家的關係。作為一種媒介,「繪畫」只用色彩、筆觸就能表達出比演說、書籍中所涵蓋的更多,就如寥寥幾句的詩句竟能呈現如斯崇高的境界。可以說,藝術是一種偉大的語言,它能觸動人,使人相信、使人盼望、使人痊癒。在安撫你的同時,又能令你變得更強大、美好,甚至能令你反思自己究竟是個何等人物。我們或許不能選擇家人,但我們可選擇藝術。我說收藏好比擇友,自己選擇的藝術家、畫作都是你希望認識、交談的對象。所以,你難道要隨波逐流,讓市場決定誰是你的好友嗎?還是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就是所謂以「關係」為收藏方針的魅力。
在文化及美學上,你認為亞洲藝術跟廣義上的西方藝術有差別嗎?從收藏和鑑賞的角度上,我們需要釐清兩者嗎?
當你細看藝術的演化時,會發現藝術發展與歷史上重要的時刻有不少交錯點。在佛羅倫斯政治力量達致巔峰之際,拉斐爾、波提切利、米開朗基羅和達文西等意大利藝術大師誕生了。然後就是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和二戰後世界聚焦的美國。當然,藝術家們來自世界各地,而不只是是意大利、法國和美國。藝術一直襯托著政治氛圍。我們現處一個重大的時刻,世界對亞洲在藝術方面的貢獻有了更深的認識,我們欣賞到許多來自亞洲地區的重要藝術家。
部分當代藝術家會以自己國家、地區背景來定義自己的創作方向。這種地區性的身分認同,反映出一種擁護國界的概念。但我倒是被那些放眼世界的藝術家吸引。這些藝術家所創造的藝術語言,四海之內的人皆可理解。我不認為真正偉大的藝術可無由來地憑空出現。譬如我們現在知道印象派莫內深受日本版畫影響。相反,日本具體派藝術就受喬治.馬修(Georges Mathieu)啟發。部分人可能會劈頭指責、為作品貼標籤,歸類來自「東方」、「西方」的藝術。我以為這只是一種過度簡化的渠道,以建立了解藝術的捷徑,相反我提倡一套更宏大的國際藝術史觀,所謂的「影響」其實可產生一種更錯綜複雜的國際語言。
每當我注視著他的作品,我都能再次與他對話,如見真人。
你能分享一下收藏路上重要的里程碑嗎?
或者你不會驚訝,我很早就開始收藏趙無極的作品。我覺得他不只是一位藝術家,他更擔當了類似祖父的角色,長伴我左右。每當我注視著他的作品,我都能再次與他對話,如見真人。可見我收藏的作品都與我自己有密切關係,與藝術市場無關。趙無極的作品成為了我收藏路上重要的支柱。他的生命、精神與一切,都無極、無限、超越所有。那是個很好的開始,成為我收藏之路的基石。
第二位藝術家是尼古拉.德.斯塔埃爾(Nicolas de Stael)。之前在南法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內的科蒙私人公館內舉辦了一個展覽。我非常喜歡這個地方,以前常與父母、家裡的朋友一起去。我覺得自己對此地有很深的體會。尼古拉.德.斯塔埃爾的一生頗悲慘,我馬上就感受到他畫中滲透出關於他的生命、為人的細膩情感。透過他的畫作,我彷彿認識到他本人,甚至就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到自己竟可與他直接對話。其後,我便開始收藏他其中一幅作品,好讓我更深入了解他。他的藝術風格是率性的,多用簡單色彩、幾個層次,視乎他不同時期而定。但作品蘊含的力量是如斯強大!另一邊廂,它們又是多麼的脆弱、輕浮,就似一個在走鋼線上的人,被生命氣息所包圍。藝術家的剛強、個性、與他人的關係、強烈想將一切都放進畫內的欲望,一一使他脫開皮囊,展露骨子裡最真誠的一面。
最後一位是韓國藝術家明姬。我用了一段時間才完全明白她的作品。有時觀者未必站於一個適當的台階去看清她作品背後的深意。但她慢慢教曉我如何欣賞她的藝術,之後我終於學會去看我以前未懂的一切。空虛背後其實是一股澎拜的力量。藝術家用色彩喚起那充滿詩意、能與大自然對話的世界。單以一種顏色就可帶來一片充滿可能性的新景象。景象突破界限之餘,又能連結眾人的心。後來我意識到留白越多,境界越高。透過這開拓出來的新視野,觀者能從起初看似毫不起眼的事物中發掘到更多。想像力越大,就越能與藝術家對話。明姬對我的影響就在這裏。從她的作品當中,我尋獲到渴望已久的寧靜和生命力。特別是在香港的喧鬧裡,每天在上演不同的事。藝術是需要寧靜才能體會的,寧靜使人往心裡看。我在明姬身上感受到這一點。莫迪里安尼(Modigliani)說過:「你一隻眼在看外面世界的同時,另一隻眼在看自己內心。」
「你一隻眼在看外面世界的同時,另一隻眼在看自己內心。」
你曾說過自己的人生哲理是「改變當下」、「與慌亂共處」。你會怎樣形容當下的藝術市場?你打算怎樣改變它?
這套人生哲理的主張是,你並不能控制自己身邊發生的事,但你絕對有能力控制自己如何面對。就如你可訓練自己肌肉一樣,以正面態度處事,真的很有幫助。我常想起梵高曾說過,熬過越痛、越苦的事,別人越誤解他,他就會在畫中用上更多顏色。藝術家以心眼觀萬物,然後沉澱、消化,最後演化成自己的世界。在我遇到特別艱辛的事時,也就會這樣做。例如去年我的畫廊開幕,其時香港四圍都是抗議活動,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後來大眾又忙於擔心蔓延全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即使如此,仍有人對我說:「你選了一個絕佳的時機開始經營畫廊。」我從家父身上學到的,就是我們終歸只能做回自己。我希望能凝聚收藏家、藝術家,讓大家一起為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努力。因恐懼而放棄、因威嚇而退縮,乃人之常情。但正因如此,我們此時更要互相聯繫起來,藝術是一種國際的共通語言。其實我很欣賞以前的藝術代理人,他們相信自己的直覺,將藝術帶到全世界,其餘的事無須擔心。
標題圖片:多米尼克·德維爾潘與潘雅德。照片來自 ANIS MAR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