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物」,意指輸入至日本之中國器物,數百年來,於日本文化史上占有特殊地位1。唐物之重要性,不僅反映在日本語言中,多種特殊用詞為其而生,亦體現在對於唐物之珍視,悉心保存,即使受損仍用心修復,並代代相傳。
綜觀世界史,陶瓷應用始於日常家用器皿,或用以製作陪葬物,取代更高價之物質,但是自從唐代中國的飲茶文化發展與盛行,部分陶瓷器之地位已逐漸超越實用品。飲茶名家開始注重裝盛茶湯的器皿,區分不同窰口,並評斷優劣。長久以來,陶瓷賞鑑與飲茶儀式息息相關,尤其常見於佛教中。
八世紀,飲茶文化自中國傳入日本。據記載,日本僧人永忠於長安長居歸國時,攜回中國茶,並於815年奉茶予嵯峨天皇(在位809-23年)。此後,飲茶常見於佛教寺院與朝廷之重要場合。九世紀時,已見專用於飲茶的特定屋室,於其中,吟詩、賞樂皆是茶會之趣。但茶文化仍非普羅大眾可享者。
「唐物」,意指輸入至日本之中國器物,數百年來,於日本文化史上占有特殊地位。唐物之重要性,不僅反映在日本語言中,多種特殊用詞為其而生,亦體現在對於唐物之珍視,悉心保存,即使受損仍用心修復,並代代相傳。
鐮倉時代(1185-1333年),飲茶更廣為盛行。亦因日本僧侶自中國南方寺院攜回點茶(抹茶)與器具,並發揚此飲茶儀式。傳統認為十二世紀晚期,榮西禪師(1141-1215年)曾二次渡中,將點茶與茶席傳入日本,茶席上奉茶者以熱湯沖點細碾茶粉,拂擊茶湯直至細白茶沫。據傳榮西曾赴杭州西側臨安天目山上的禪寺,於此地初見黑釉建盞,並傳回日本。日文「天目」,發音 tenmoku 或 temmoku,不僅在日本成為建窰茶碗通稱,放諸西方亦同。雖然產茶名地福建出產的建窰茶盞與茶會儀式早已傳入日本,榮西無疑是將其推廣至大眾的重要推手。十二世紀以降,中國陶瓷已廣為日本寺院與權貴家族所用。
黑釉瓷器在中國傳統審美中並不突出,唐代重瑩白似銀、翠綠如玉之釉色,尤其用於盛茶。建盞胎釉近黑,胎骨厚實,原料粗生,無紋,質樸簡素,適合禪寺使用。茶作藥用,有提振精神之效,且益於心,助專注上進,求悟正道。天目茶盞,尤為上選。
唐物乃地位之象徵,建構重要畫作、書法、及工藝品之收藏,不僅是統治者之特權,亦是責任。
十一世紀時,建窰茶盞已有記載。蔡襄(1012-67年),學士詩人,原籍福建,宋仁宗時期(在位1022-63年)應旨入京,於《茶錄》中述及建盞紋似兔毫,或曾上貢建盞。1107年,宋徽宗(在位1100-26年)著《大觀茶論》,盛讚福建貢茶,並論「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約1333年,日本亦已見關於建盞的文獻記載2。
室町時期(1333-1573年),中國藝術的影響力更見深遠。Nicole Coolidge Rousmaniere 於專著中述及,「中古時期以後,中國陶瓷已成為社交生活的一部分,對於貴族階級更是如此;它們可見於佛寺及各種祭祀儀式,並可見於武士階級的家中,及越來越多的富賈人家」3。當時的實質統治者,歷代足利幕府將軍,遂成為主要藝術收藏家,唐物乃地位之象徵,「建構重要畫作、書法、及工藝品之收藏,不僅是統治者之特權,亦是責任」4。
明朝永樂皇帝曾數度與日本幕府互贈珍禮,內容多為絲織品與銀器,記錄中亦有香爐、瓶尊與盌器,其中或有古物及古代書畫。1406年的贈禮明細,其中一項記載十件建盞,口足鑲鎏金銅扣,此非當朝製品,應為古物5。1433年,檔案記錄宣德皇帝餽贈幕府細項中包含四十件金飾盞,附盞托6。名單中其他銀器皆分別條列,此處或為古建盞,配明代漆製盞托,此二者於日本皆甚得珍視。謝明良論及,此批贈禮或包含數件最知名、且被定為日本國寶的建盞,如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藏建窰「矅變」天目茶盌,可能得自中國朝廷之餽贈7。
「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 建盞胎釉近黑,胎骨厚實,質樸簡素,適合禪寺使用。茶作藥用,有提振精神之效,且益於心,助求悟正道。天目茶盞,尤為上選。
為了展示藝術收藏,日本貴族於宅邸中特設屋室,用以接待賓客,於內可作詩、奏樂、品香、賞花、評茶。室內置展示架,擺設收藏,並常設凹室,稱「床の間」,用以懸掛展示中國畫軸。1437年,幕府將軍接待天皇時,展示了四十一件建盞、四件油滴天目盌,如此驚人數目,十足展示收藏家的權力與財富8。參考二軸十六世紀畫作,記錄此類接待屋室,〈Records of Arrangement in the Shogunal Guest Hall〉及〈Arrangements for Reception Room Display〉,畫中層架上擺設茶盌及收藏品,牆面掛有卷軸繪畫9。此類以唐物為主的陳設,被視為接待貴賓,侍奉「茶の湯」,的最佳場所。史學家河合正朝:「於此可見,藝術賞析始於唐物」10。如何擺設精美的藝術品與相應的空間設計,在日本已儼然發展成一門藝術。
十五世紀以來,名門貴族皆會聘請專門人士管理接待室陳設的專職人員,負責照護、保存日本收藏中的唐物,規劃展示擺設,並整理評列藏品清冊。1476年,一份討論幕府收藏的檔案,包含二批中國陶瓷,其一為褐釉與黑釉瓷,另者為官窰瓷。當中論前者中適合幕府收藏的僅三類天目盌:矅變(意指虹彩,現知僅三例)、油滴、建盞,其他類別則評為不適切11。如同前述建窰茶盌,南宋官窰香爐或亦為朝廷贈禮。
唐物,可用以廣泛指稱各式材質,包含中國書畫、陶瓷香爐、茶盌、茶入、水指、花瓶、盆景之盆器、漆作盞托、足箱、托盤及矮几,和各類金屬器等。唐物不僅用於展示,亦用於重要文化場合,如茶道、香道、花道。精緻的中國織品亦用於包裹珍貴唐物。
時間流變遞嬗,唐物與展示陳設皆越見華麗。茶盌早已不僅只建盞,亦包含景德鎮窰彩瓷,及其他非中國製品。唐物之意,延伸至所有外來品,甚至包括本地製但外國風格者。在日本文化認知上,飲茶仍與宋代禪宗寺院密切相關,即使是風格最富麗的茶室,神聖三品:香爐、花瓶、燭台,仍多會陳設於懸掛的畫軸之前,此傳統可溯至佛寺擺設。最終迎來「侘茶」之復興,以簡樸素雅取代富麗堂皇,著重心靈層面。此類唐物對於心靈之重要性,可明確見於一則故事中,1361年,在敵軍攻擊之下,一位飽讀詩書的諸侯被迫出逃,在離開宮殿前最後一刻,他在十二疊大的接待室掛上佛畫,於前方設花瓶、香爐、水壺與托盤,在他的書龕(「書院」)裡展示了王羲之(307?-365?年)與韓退之(768-824年)的書法12。
日本收藏家嚴肅看待藏品保存,將之視為自身責任。珍貴唐物之包裝往往不僅著重其安全性,也追求美感,常見以雙層甚至三層的桐木盒與漆盒裝盛。內包裝為各別文物量身打造,並偏好以絲織品裡外包覆文物,可保護並增添其光澤。包裝盒尺寸拿捏精準,與內藏文物之間,僅容專用錦布囊「仕覆」或包袱巾「風呂敷」之空隙,盒外以緞帶繫之,繩結牢牢,遂可保障文物安全,亦方便開取。如此細緻的包裝之收納與開取,宛似儀式,日本以外幾無得見。唐物代代遞藏,難免偶有損傷,亦屬各別文物的歷史印記,如人類傳記中的種種重大事件,不可抹滅亦無需隱藏。名匠以金繼細修,格外增添唐物之獨特性與各別美感。
1 有關唐物之研究,可參考兩本重要書籍:Nicole Coolidge Rousmaniere 編,《Kazari. Decoration and Display in Japan, 15th-19th Centuries》,大英博物館,倫敦,2002年;以及 Nicole Coolidge Rousmaniere,《Vessels of Influence. China and the Birth of Porcelain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Japan》,倫敦,2012年
2 謝明良,〈宋人的陶瓷賞鑑及建盞傳世相關問題〉,《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29期,2010年,頁83
3 Rousmaniere,2012年,頁76
4 John T. Carpenter,〈China in Japan. The Shogun’s Court, 15th-16th Centuries〉,載於 Rousmaniere,2002年,頁86
5 謝明良,2010年,頁85
6 王伊同,《Official Rel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1368-1549》,哈佛燕京學社研究(9),劍橋,麻省,1953年,頁93旁折疊頁
7 謝明良,2010年,頁88f,茶盌載於頁111,圖44a及b
8 謝明良,2010年,頁86f
9 Rousmaniere,2002年,編號4及5;及 Rousmaniere,2012年,頁71,圖5
10 河合正朝,〈Reception Room Display in Medieval Japan〉,載於 Rousmaniere,2002年smaniere 2002.
11 Rousmaniere,2012年,頁83
12 河合正朝,載於 Rousmaniere,2002年,頁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