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萬水,原來;未曾告別

鄭乃銘

《心傳》

 

久別了

滿面風塵的行客

終究歸根

百年前供的香火

餘香猶存

 

路邊

一隻瘸腳的流浪狗

無意回眸

似曾相識的眼神

也是恩師的傳承

 

千山萬水

原來

未曾告別                              

--蔣友梅        

《無題》2015年作


讀蔣友梅的藝術,是一段爬涉。

你總想眼前的風景,已經是超凡。可是,再一進,眼睛所看與心理所見;卻好像又是翻越了另一座山,眼前的景;又有了另外一番計較。

藝術家有很多種。多數的藝術家屬於是透過作品跟觀眾講話,由於內心先有所圖畫;很明白就是畫給觀眾看的。另外一種則像蔣友梅這樣。她始終透過作品跟自己講話,她不是沒有聽見外面的喧囂,只是,這些喧嘩充其量就是慶典上的煙花,存在的本質是有賞味期的。蔣友梅面對藝術,就如同是在面對自己,因為當你創造了自己;也才能夠擁有自己,因為有了靈魂;也才能進一步造就了肉體。蔣友梅在一次次的創作過程,嘗試著梳理自己。風景,原本就已經放置在心裡,假若自己不動手整理,它到底只是重重疊疊錯置的回憶,爬梳得清晰,為的是讓自己更看得透徹。至於,讓人翻越之後,內心為之一驚,想來則只是個後話吧!畢竟,蔣友梅擅於磨心。磨心的人,終究不多語,只願意忠於自己。正因為如此,才愈加令人心疼。

《渡》 2016年作

蔣友梅在近作裡面,再一次超越自己前兩次的表現,她在作品的精神擴度與對材質性格的提煉,又一次令人看到她深邃的創造力。蔣友梅有相當虔敬的信仰,她多次在自己的創作將信仰本身的精神深度,以一種藝術的跨度來往外提現。信仰與宗教,本身有極大不同。宗教是形式、是群體。信仰則是自由、則是一種平常心。蔣友梅把信仰深植在自己內心,但卻不願意讓這樣的深刻成為一種說教,因此,她始終在作品的刻度上,堅守自己的精神性而不讓它成為服役於形式的說帖。我向來很喜歡這樣的蔣友梅。她讓自己的深喜,不會造成欣賞的負擔。在2016的新作中,蔣友梅更深一層將這樣的信仰大愛化成巨大規格,她在作品表現是往精神的根土去深掘、去體現,而沒有讓精神只是飄盪在空中。例如在〈升騰〉、〈煉丹〉、〈種子字〉系列作品,她以比單純更純粹的視覺來做為嘗試,她去鍛鍊材質本身的塑性,讓材質與顏料之間的交互性,成為過去的記憶痕跡,而不再只是一份材料。另外,她在〈種子字〉與〈煉丹〉這兩個系列,則是利用沙與黏合劑一再重複去寫梵文的「啊」字,一層層地寫,再一層層地毀掉。「啊」這個字,當然可以逐漸模糊掉,可是,記憶呢?還留置在你想要留放的位置。而緊緊相隨這個字所含蘊的能量,也同時被鎖進了裡面;未曾遠去或消失。蔣友梅不再透過色彩語言來轉述內在的暗喻,她讓顏色回歸到一種肅寂的淡然,因為色感被調降,相對色溫卻在轉換下被逐漸提升。簡單的皈依,成就出了內心的溫度與回憶的常溫。蔣友梅一方面固然是經由創作來鍛造自己對藝術的表達,可是,從另一方面則看到她那份磨心,寧可以一種磨杵的方式來對待自己的感情,也不願去迎合外界要她的喧囂。

《升騰(二)》 2016年作

蔣友梅說「我的作品多少都反應『有、無、離、合』之間的張力」。「我們愈是深入內心,就愈加接近宇宙。『小宇宙』和『大宇宙』間其實沒有界線。我的作品可以說是出自對空性的探討。說任何物象有獨立實體是一種錯覺。因為,萬象無常,一切都在不停演變中」。正因為體會到萬象無常,蔣友梅在自己的藝術當中,儘管感情充沛豐厚,但她始終選擇以一種低調的寓意來輕觸那份無常。在那樣的輕觸當中,死生離合;沒有一定的模樣,只有不能輕易被人碰觸的眷戀。因為,一碰;就痛。尤其,當我們對過去仍有很深的眷戀,那就不要那麼快與過去冰釋前嫌吧!

在這次【別有天地 Other Realms】展覽,有一件大型裝置作品〈渡〉,徹底將她口中的萬象無常寫得出神入骨,作品的外相清淡無垢、內在卻沉厚鬱重,讓人看了;感情…徹底崩潰。

蔣友梅在這件作品談論到離別與思念是一體兩面、同時並進的情事。

她以無以數計的鞋子,架構出彷若天河起伏的星道,白顏色以紙漿製作而成的鞋子,懸空吊起;燈光將鞋面的本身的透明、無暇完全凸顯。這件作品談的死亡,卻又不是只有所謂的離開。更真確的講,是在傳達一份無法化解的想念。

想念,是有重量的,只是,秤不出來斤兩。因為,它只讓你的心知道有多重。

蔣友梅選擇新製的鞋,而不是滄桑滿面的鞋,事實上是有其深厚的寓意。中國人在親友離去的時候,總會準備一套他(她)生前最喜歡的衣服,還有一雙乾淨的鞋;被稱之為壽衣、壽鞋。一雙乾淨的鞋子尤其重要。你怎能讓親人赤足離開呢?腳是最接近地氣,最能清楚感受寒溫。讓親人穿著乾淨、合腳的鞋子,離開;為的是讓親人好走、為的也是讓生者對親人綿延思念也一併相隨。如此的深意,充滿著溫度。而蔣友梅讓鞋子化為天河,則是內心最深的祝禱。過了天河,離開了所有糾纏,也就貼近了安寧。

 

《觀想櫥櫃》2016年作

整個作品沒有一滴眼淚,卻滿滿的淚水蓄勢奪眶。

尤其,她說「在祖父過世的時候,我們的老管家直到七七,每天都在他牀邊放著一杯水還有他的老布鞋。老管家堅信這49天內他會『回家』。那雙布鞋成了我和祖父唯一的連結。布鞋的『存在』連繫了他的『消失』。祖母或許會意那雙破布鞋帶給我的安慰,後來把它送了給我」。

「鞋子和它們所護的雙足,在古今中外都具有濃厚的象徵意義。腳步,寓意遷徙、流動、來去無常。在短暫的生命中,雙足也是人和大地的連結點。中國的壽鞋,鞋底都會繡上蓮花或是階梯之類的符號,以引導亡者通往菩提淨土。我在每隻鞋底寫上梵文種子字『啊』--『啊』為帶動眾生打破妄念之原音。我把『啊』寫在鞋內底寓意打破生死妄念是一個內在的旅程。只有明心見性才讓我們回歸初心,滅絕一切苦厄」。「所謂空行不留足印。在紅塵,足印也是無常,足印化成足影,最終還是消失無蹤。一切終究回空,生死本是同一場夢…」。「而我之所以要以手工宣紙做鞋,因為我要借光呈現出一個半透明、脆弱的感覺,反映生命的無常和短暫」。

內心的流浪,造就蔣友梅對於每個段落所留下的足跡,記憶深刻卻也深諳萬般會是無常。這種進與出的轉念,她不說;卻全都在作品裡洩露。

歷史,固然能讓人看清功過。但,歷史是否能夠放過一切,讓人能回歸到「人的基礎」、讓人能被看到「平凡的深度」呢?

多少歲月,春風始終吹不進凝固的照片。

至此,方才知道蔣友梅因何而說「千山為水,原來,未曾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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