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五郎與「目利」之藝

Jeffrey Hantover

據坂本五郎,Julia Meech 編,〈Eight Parts Full: A Life in the Tokyo Art Trade〉,《Impressions》號外,Japanese Art Society of America,2011年

「古代青銅,擊而鳴之,可斷其歲。訛音千響,才得一要領體悟。」*


「訛音千響」雖非確數,難免虛誇,卻不失為謙遜之道,用於鑑藏兼善之骨董商坂本五郎(圖一)身上,實合宜不過。日語中「目利」,指明辨善鑑之真知慧解,遠優於單純的眼力見識。坂本五郎律己以嚴,秉持「失敗乃成功之師」的宗旨,歷近七十寒暑,致思古藝,求達「目利」之境,以己為鏡,孜孜不息。他的自傳首於1996年12月《日本経済新聞》連載,憶述他初年於東京設店「不言堂」,進出東京美術俱樂部,參與倫敦、紐約、巴黎拍賣。當中所記,辛酸多於榮耀。懷着堅志大勇,勤學勵讀,憑藉他口中的「戰鬥精神」,歷年來購售不少中國、日本、韓國及中東古代藝術精品。

圖一 坂本五郎氏,1962年,攝於倫敦 Grosvenor House 酒店

圖二 坂本五郎氏之母親

以魚躍龍門來形容坂本五郎的一生,實不為過。1923年9月1日,坂本五郎出生才剛一天,關東發生大地震,重創橫濱,瘡痍滿目。母親(圖二)在一片頽垣敗瓦中救出幼嬰、長子、女兒,以及遭墮落橫樑壓折盤骨的夫婿。城裏火光彤彤,母親憑肩相扶受傷丈夫,又把五郎裹進衣懷,背其兄,牽其姊,領着全家脫離險地。不幸父親得傷後一病不起,八年後更與世長辭,留下遺霜獨力苦養七名子女。他們遷往東京以西四十公里的八王子市投靠親戚,過着艱辛的歲月,母親甚至要徒步至市郊購入雞蛋,然後連同糖果、蠟燭、火柴等雜貨,於屋前兜售。

「我自幼便敢於冒險,以博奕為好。」


1936年,時坂本五郎十二歲,剛完成了六年小學,便於橫濱一所魚乾批發店當學徒。二戰末年,店舖生意一落千丈,坂本氏便重返八王子市,轉營舊衣買賣,並涉足與駐日盟軍的黑市交易。雖擅長判別海產好壞,卻時被仿品所誤,未能洞察商品優劣,蹈襲覆轍,損失連連。事隔六十載,他乃苦笑道:「這或許是我與贗品漫長鬥爭之開端。」坂本五郎承認當時他對古董「一竅不通」,但就是這樣,他別過舊衣買賣,離開危險的黑市交易,開始了他的古玩生涯。

「若畏怯風險,那便絲毫沒有在這個世界取勝的可能。」

坂本五郎穿梭於各個古董市場,尋覓有價值之品,此地買入,他地賣出。又為鑽研學問,走訪骨董店,專精覃思,盡其所能,購下大量藝術書籍。坂本氏購入的首幅畫作,後來才知乃仿模之品,且生意上未見小成,但他並未有輕言放棄。事實上,這份不屈不撓的精神,坂本五郎一直堅守着,更成為他獨特的風格。因着與茶具店主的交情,坂本氏成為東京美術倶楽部的會員(1962年他更出任其理事長)。東京美術倶楽部的會籍極為尊貴,會員包括日本國內重要骨董商。回顧其古玩生涯,坂本氏皆求學於優秀且富經驗之藝商及藏家前輩。他曾寫道,指他「很榮幸擁有與人初次會面便可維持長久關係的天賦」。

圖三 不言堂匾額


「我們的生意很像競技上之較量切磋,直取要害從不管用,相反曠日持久之戰才有望出奇制勝,凱旋而歸。只要有百折不移的堅持,機會便會降臨。」

1947年夏,年屆二十四的坂本氏離開八王子市,往遷東京開店。中國有古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坂本氏引用之,商店名曰「不言堂」(圖三),日語有「不言」及「道」之意。堂名巧取,玄機早種。坂本氏遠赴日本北部,購得伊萬里燒彩瓷盤,售予美國官兵,先下一城。也曾涉獵日本鐵茶壺買賣,但礙於資金所限,僅能支付平俗之品。戰後初年,他四出覓尋瑰寶,每月有約二十天在外,足跡遍及各地。當然沒有私人座駕,歸途都是搭乘火車,拖着滿載便宜雜貨的行李,然後與在車站等他的兄弟會合,騎着從鄰近酒販借來的三輪工具車回家。坂本氏深知伊萬里燒僅屬「中庸之品」,高級藝商大都不屑涉獵。要躋身骨董英傑之列,專營古代藝術乃不二法門。

「我為能自許乃戰後最勇敢的器物買家而驕傲。」

坂本氏親身體會了鑑賞家之路的艱辛:他曾買贗品,嘗過錯誤判斷市場而高買低售的滋味。起初以為經營之道,就是與私人藏家洽商雅翫小物買賣,將真正的傑作逸品售予藝商同儕,但不久便意識到此乃「人生最嚴重的失誤之一」,而「古董商成功之道正正在於與私人客戶洽售上乘佳器」。五十年代初,他苦心鑽研中國器物,歷盡挫敗,終得要領,藝品高下貴賤,慧眼立見。他嘗購入南宋官窰仿古琮式瓶(圖四),可謂其成功的開端,該器後售予鑑藏家広田松繁,最終捐贈東京國立博物館。他又曾買得酒井抱一之二扇折屏,上繪老松紫藤,後亦歸入広田松繁典藏,現已惠贈東京國立博物館。

圖四 南宋 官窰仿古琮式瓶
© 東京國立博物館 広田松繁氏寄贈(TG2167)

戰後,市場受限於佔領軍及日圓新鈔,加上寡學淺識,日本藝商一般對中國青銅器卻步。坂本氏雖承認他對吉金的了解「僅止於銅鐵之辨」,但他卻未有畏縮,終於以銳眼卓見勝出這場「危險游戲」。1968年,他用母親的名義饋贈東京國立博物館商周青銅共十件(圖五),以慶亞洲新翼啟幕,此乃戰後最大規模的捐獻。2002年,坂本氏又捐380件古銅器予奈良國立博物館,熱善好施之心,表露無遺。所贈青銅現悉存於該館之「青銅器館(坂本コレクション)」。

圖五 晚商 青銅獸面紋蓋瓿
© 東京國立博物館 坂本キク氏寄贈(TJ4785)

坂本氏在 John Figgess 爵士(圖六)的鼓勵下,對非茶道相關之漆器興趣漸濃。John Figgess 爵士乃英國駐東京大使,後成為大衛德基金會的顧問,曾出任東方陶瓷學會及倫敦佳士得主席。坂本氏「目利」,所得珍品包括北宋七瓣花式盤二件(圖七)及高麗王朝之嵌飾經盒,分別售予東京國立博物館及大英博物館。

圖六 坂本五郎氏與 G. St. G. M. Gompertz(左)及 John Figgess 爵士(右)攝於英國劍橋

圖七 宋 黑漆葵花盤一對 
© 東京國立博物館(TH308)

「我逐步朝着要擁有日本以至全世界最頂級藝品的夢想邁進。因此,歐洲人從前稱我為『小拿破崙』。」


1960年,坂本氏首度離國出遊,此後二十載,往返歐洲上百回,總是懷着無比的好奇和義無反顧的決心。他自知「不擅外語,除『ABC』外不懂英文」,遂「只好單憑『勇氣與直覺』,這就是我作買賣決定時的口號」。憑藉這些特質,坂本五郎在海外創下佳績。六十年代,參與倫敦拍賣的日本骨董商或藏家極少,坂本氏則是其中之一。他在倫敦購下嘉靖五彩魚藻紋罐(中等尺寸,現藏東京畠山記念館)的新聞,為倫敦泰晤士報所報導。好友 John Figgess 爵士聞訊感悅,寫信道,戰後第一位見於該報的日本人名字乃首相吉田茂,坂本氏則是第二人。戰前,日本國內所知的官窰收藏僅止二器。1970年,坂本氏得悉南宋官窰瓶將於倫敦拍賣,他以房屋作抵押,飛赴英國參與。經過一輪熱烈競投,卻敗給友人仇焱之(圖八)。兩年後,他終於成功投得重器,就其骨董事業而言,若非巔峰,也屬高點。

圖八 坂本五郎氏與仇焱之於日內瓦 Chateau-Banquet 合照,約七十年代


「時至今日,我仍然相信,是1972年購下的元代牡丹罐,觸發了全球中國瓷器的昌盛暢旺,誘出更多的稀珍瑰寶。」

時倫敦佳士得拍賣元代青花釉裏紅開光鏤空牡丹紋蓋罐(圖九)在即。為確保能投得這件當時認為是獨一無二之品(現知只有三例與之相近,分別藏於大英博物館、河北省博物館及北京故宮博物院),坂本氏前赴倫敦前,作好了出售所有藏品甚至藝店的準備。他最終旗開得勝,以220,500英鎊(500,000美元)擷下這個曾經用作雨傘架的元朝大罐,刷新當時亞洲藝術品的最高拍賣成交紀錄。即使是宣告成交過後,坂本氏心情仍未平伏,並感到腹部劇痛,呼吸困難。不論當時還是現在,他從不認為付出的價錢過高。他曾寫道:「佳品是昂貴的」。如果元代牡丹罐乃中國瓷器之后,那數年後坂本氏從東京美術俱樂部購入之青花魚藻紋罐,獲他譽為瓷器之皇,實不為過。他曾在布魯克林博物館見過相近之青花魚藻紋罐,羡愛不已,但在他眼中,二器相較,東京美術俱樂部瓷罐猶勝一籌。他奪魁後欣喜若狂,帶了瓷罐回家,抱之入浴,把歲月留下來的塵土洗滌乾淨,如上賓一樣與之共進晚膳。

圖九 元 青花釉裏紅牡丹罐
私人收藏

「古董商人的生意,就是搜尋這些寶物,將其公諸於世。」

七十年代,坂本五郎因健康理由正式退休,別過不言堂,遷居京都,但他並沒有從亞洲藝術的世界舞台退下來。至於他那「目利」的本領,乃多年經驗累積所得,所以更遑論會因之疏懶摒棄。坂本氏剛過九十大壽,依舊是世界活寶,繼續以鑑賞家特有之第六感,預占藝品之「靈」和「氣」,澄察其「道」。

* 文中語錄均摘自坂本五郎,〈Eight Parts Full: A Life in the Tokyo Art Trade〉,《Impressions 》號外,Japanese Art Society of America,2011 年。

坂本五郎氏
小田原市,2013年8月16日
仇國仕攝

Stay informed with Sotheby’s top stories, videos, events & news.

Receive the best from Sotheby’s delivered to your inbox.

By subscribing you are agreeing to Sotheby’s Privacy Policy. You can unsubscribe from Sotheby’s emails at any time by clicking the “Manage your Subscriptions” link in any of your emails.